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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叶】堤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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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亲爱的故乡。

·bgm 花雨满香江


——1——

杭州是个好地方。

既得湖山之美,又并舟楫之安。

 

正值中秋,便有一众人在孤山脚下吟诗作画,以为盛事。文会临湖一摆,张灯结彩,亭子边上挂画的绳子都是条云纹绸带。商贾官人,尽着大袖襕衫,宽袍子拖着地,高帽子顶着天。

个中众星捧月的,便是刚上任的知州周泽楷。

年纪不过而立,官袍簇新好不威风,可却偏偏生了个敛淡的性子,面对一众州民应酬,满脸局促,哪儿人少往哪儿躲。有人敬他,老老实实喝干;拉他行令,一个劲儿脸红。要评价评价展览之作嘛,那可是半时辰憋不出个字儿,摇摇手跟个丫头似的就跑了。

就这么一步一步避着,末了总算寻得个清静地方,抬头一看,竟是躲到了亭外石台上。

台与湖水平高,无栏无楯。恰逢此时烟敛云收,四围山色从暮色里现出形来,有了灵气般齐齐围到他身边。秋风送了些湖光上岸,打得脚底凉飕飕。

最不热闹的一处,却顶靠近了那片月光。

 

“还望大人留下墨宝。”

他再回去的时候,文会到了尾声。有人捧纸笔上来邀请来宾作画留念。

虽自觉功不尽善,纸都铺到眼前了,两把刷子还是有的。一张水墨写意,正是方才所见湖上风月。落笔之初就是一片啧啧称赞,说周知州绘功甚巧,更有人夸大附和,言此大作精妙无双,墨色玉盘也能引来飞鸿尽逐。

知州只是笑,并不说话。说阿谀奉承言重,誉之过甚倒是为实。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一幅图,顶多也就是个——

“唔,马马虎虎。”

有人把他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周泽楷忍不住扑哧一乐,这才是嘛。

 

他乐意,可有人不乐意了。上赶着捧的官人,哪来的草民作此妄评?马上便有一人忿忿不平上前:“兄台此言盈甚,想必此中方家。在下还望不吝赐教。”说着便挥手叫人送纸上来。

“不必不必。”来人止住他,“正巧这儿有幅好山水,不如就此题诗助兴。”说着指指周泽楷的画儿,不等阻拦,便从边上摸了支笔,刷刷就有墨色跃到纸上。写了头两句笔一搁,笑问:“这般如何?”

 

众人凑上前一看,哗的一下炸开了锅。

“这也敢称诗?”

——这是难以置信的。

“开玩笑呢吧?毫无美感可言,简直毁了这幅画!”

——这是义愤填膺的。

“如此拙劣,还敢出言不逊,”有人已经挽袖子准备赶人了,“谁放他进来的,快出去出去。”

 

那人并未因嘲讽退却半分,只管呵呵一笑,侧身避过来拉扯他的人,手中长锋又落回画面上。墨染素宣,本是无声,却是因为宽袖擦着了桌面而时不时作响。

过了没半会儿那声音停了,周围的议论也停了。

有人站得靠后头不知所以,听了好久没动静讶异地一抬头,却见四周一个个都是瞠目结舌,窘态百出的模样。

那人将笔在桌面上点了点,轻声一笑:“便是月好四时最宜秋罢。”言毕飘然而去。

 

站在后头的人上前拨开一圈儿木鸡,探头一看,七言四联,正放在那副山水中教人看了最舒服的地方。

字倒是俊逸潇洒,可这内容——

 

天上圆圆一轮月,

水中圆圆……月一轮?

 

什么玩意儿?小伢儿的打油诗?观者咋舌,耐着性子接着往下看去。

 

一色湖光秋万顷,

共食天上人间人。

 

“这……”

“妙句妙句!”

“一转一收,先抑后扬,四句联起来一读,真是诡丽奇绝!”

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接着嗡嗡嗡又是一片纷纷附和的声音。观者倒吸一口气,却没发觉有人从身后的人群中挤了出去。

待众人都回了神才发现,新上任的周知州,竟是跟那从天而降的奇人一块儿没了踪影。

 

——2——

周泽楷对于杭州的印象,难说分不分明。

孩提时他随家搬迁,赶路时途经钱塘门外向中原去。少年一骑烟尘过了杭州城,虽然懵懂,却记得住耳边阵阵涛声。 

后来他二十岁入朝,苦于廷内朋党倾轧,勾心斗角。他感仕途险恶,主动请求外放,目的地便是这座有过一面之缘的城。

杭州,还是杭州吗?

杭州不是杭州了。

如今,杭州是挑着扁担系着围裙卖莲蓬的婆娘,是掌勺颠锅的茶馆老掌柜,是夏日的一一风荷举,是秋夜的平湖如镜光。

还是一双带着笑意的眉眼,一首题了湖光的诗。

 

水天一黛被夜染过,全成了明月的背景。孤山望湖亭边悄悄撑出一叶小舟,正要往湖心的小岛去,却听得斜里一声轻唤。

木桨往石台上一拍带了些水上岸,落到赶来的青年脚边化作几缕清辉。男人抬头。

“官人有何贵干?”

周泽楷踩着水花站住,呆呆地在月色底下看着他,良久才道:“兄台文采非凡。”

“是吗?”那人挑了眉促狭地回视过去。

“是。”知州道,“呃……”

“诗却不是什么好诗?”那人无所谓地笑了笑。

“……”青年本能想要否认,可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

 

仅凭那四句,足让一拨舞文弄墨的商客政客噤声。钱塘风物,自古诗人标榜为多,其中大多如此。可那些真真正正流传下来的,教人叫好叫座的,却不止于此。

辞高为奇,意深为工。作诗其事,向来是得于心而成于言。不过讨个彩的事儿,要是也能吟出千古名句来,那几乎得是煮熟的鸭子飞到了馅饼里,还从天上掉下来的运气。

“有人送上门来,无妨顺手逗个乐。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无事生诗,怕是也只能落得儿女语徒增了笑吧?”

湖水一波一波拍上岸来,远处是舞榭歌台,张灯结彩。

“我猜你是在想,情辞易工。怪力乱神之流乃却是空穴来风,为君子所不语。”那人顿了顿,却又笑道,“不过也别以为这天上之说,都是我瞎掰的。”

周泽楷低头迟疑,哪有人见得天上人呐。对方瞅他这模样,抿了抿嘴,举头望长空。

“月亮真好。”

 

“西子山色多少年,留下无尽诗篇——”

亭子里不知是谁在摇头晃脑大声吟诵自己写的词,却又半路卡了壳。那声音传到他们身边,已被风刮得微弱。

两人为这声音眼神一散,屏息凝神听后又相视笑了起来。撑船人对着知州一努嘴,教他撩着官袍跳上船来。桨儿往石台上一点,拨开清辉,前方湖面水痕初收,映出皓魄中天。

周泽楷站在船尾,听他将后半首续完。

“一颗湖心,几疑是广寒宫阙,移向人间。”

 

“你……究竟是谁?”他忍不住问。

“不过西湖一船公。”那人笑,“信不信?”

周泽楷摇头又点头,由着自己被扯了袖子拉到南山里一个小院落中,备了几盏薄酒,痛痛快快地赏月,赏不为诗词只为月的那个月。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月落的时候,那人告诉他自己叫叶修。

 

——3——

那天之后,周知州的杭州又不是杭州了。

这城成了一个人,一个他放下案牍之事的时候总记挂着的人。

 

他与叶修一道在隆冬里拜访湖心亭,拥毳衣炉火,对坐舟上。大雪三日方霁,撑船的船夫冷得直搓手,周泽楷将手炉递过去叫他上岸,自己和叶修跳进船里,一人一支桨,拨开漂在水间半透明的雪块儿就往湖中央去了。

老船夫捧着手炉在岸上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感叹,两个伢儿莫说一个痴,那个更要痴过这一个。

 

他跟着叶修乔装打扮上官巷口的民市闲逛。一口大黑铁锅,萝卜丝馅的油墩儿冒着泡泡沉浮;贴沙河里捞来的刀鱼加了些腌雪里蕻,烩成一碗清汤面。从三品的大官,跟茶农脚夫们一道坐在小板凳上,没帽儿的脑袋上蒸着热气,捧着缺了个口的白瓷碗呼噜呼噜喝汤,吸进上头浮着的长短葱花段子。

 

春夜里游人轿马尽绝,桃花瓣儿纷纷扬扬飘到湖中。叶修把荷花池头老太婆卖不出去的青团一篮子全拎了,后脚就上官府唤着小周小周,扯了他两个人一起跑到城隍山上。

夜色底下的杭州城星星点点闪着灯火,这是农田,那是村落。他们在山顶向北望,西湖无风无澜,平镜横展;往南看,风波奔腾,便是如玉系腰的钱塘江。

两处水被头顶夜空联在一起,共天之色。

 

转眼便过去了半年。杨柳又青的时候,杭城民间传了个不大不小的事。

 

“秋侯祠快要修缮好的,你去不去耍子儿?”

“秋侯祠是噶东西?”

“你不晓得?叶秋啦,百来年前个好官儿。埋木埋在各个,弄了个衣冠冢,我屋里老头儿讲过类,他老爷爷个老爷爷为了修这个,还付过银两类。”

“唔,葛毛周知州吖是个好官儿,去瞧百年前个好官儿做啥事体?不去不去。”

 “喔好好好,听你类,不去不去。”

 

他们不去,有人去。正是在秋侯祠修好的那个六月里,有人急急匆打官府里出来,三拐两拐到了西湖边南山里一座小院儿里。庭中有人正画好一幅工笔花鸟,听他言明来意,把宣纸上的落花拂去,却是表情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你去那地方干什么?”他问。

“敬仰已久。”知州答。

对面的表情越发说不清讲不明,要说是心有所触也行,可再仔细一瞅又有点儿像在憋笑。一时半会儿看不清楚,周泽楷干脆不理,看他细细地把笔洗净挂好了,便骑上马往万松岭处行了去。

叶修似乎在他背后说了句什么,可不久也夹了马肚跟上来。

 

秋侯祠,是前朝刺史故居所在。据说这人不愿住在设好的官府里,跑到这地方搭了个小房子,每天骑着马儿通勤似的来回跑,处完公务就上乡野间散步,和田里老农谈谈天儿,悠闲散漫。可也是这个人,一旦坐到堂上,从不办冤案错案,勤勉政务,深得民心。

秋侯在任三年,后来终老洛阳,留了个衣冠冢在此处。消息传到杭州,举城恸哭。江南松柏不多,可老百姓你出些银两我出些力,一点点募集物资,硬是凑齐了苍松翠柏将祠堂环绕。

当年小树如今已是参天大木,修缮过的衣冠冢边上又多摆了些翠草繁花。阳春三月,即使是悲伤缅怀之处,也盈着满满的生机。

周泽楷独自上前,在衣冠冢上敬了炷香。叶修没有跟着,自管自装了一袋烟,靠着松树吧嗒吧嗒吹。

飞鸟越过山岭,斜里翅膀儿划过更高远的天。

 

“小周。”

烟抽到一半,叶修手一抬收了烟斗,突然没头没脑地唤道。

“唔?”周泽楷敬完香回来正往他这边走。

“你相信人有灵不?”

有灵?这要怎么说呢。青年仰头望着苍郁的青松,不知如何作答。

叶修笑笑,也不追问。夏日里的阳光透过松枝柏叶朝衣冠冢里照下来,将遮蔽了坟头的花花木木点染了,晦明难分。

 

从祠堂里出来,他们被一众州民认出了面孔。乡绅们拉着知州说去吃酒,周泽楷又不是那会拒绝的人,三言两语之下,便被簇拥着到了曲院。

这曲院是民间家传,开了好几百年了。从前朝到现在,从不愿应官府的征召,却做得一手天下皆知的好佳酿。小院落在西湖边上,

掉了半嘴牙的卖酒老妪对谁都喊小伢儿,将每个人当成她的孙子。见有谁拿腔拿调拿架子,啪一巴掌就拍到屁股上,引起一阵哄笑。众人落座,一人发一只大海碗,酒又足量又醇香。老婆婆自己就坐在柜台前头,说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曲院荷!你晓不晓得,秋侯写的类!秋侯知道伐?天下第一清官!”老妪讲到兴处,指着头顶上的牌匾,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欸,老婆婆,周知州在这里类。”

“哼!周知州。”老妪干脆直接跳到周泽楷面前,指指点点地教训他,“你是个好小伙子,但是啊,离秋侯还差着类,好好干!”

叶修摇着头笑了笑,抿了口酒。

“欸,有志向!好小伙儿!”老妪看着点头如捣蒜的周知州,特别满意,“你要是干出名堂来的,就给我留个字儿,我把你个字儿同秋侯的一道里摆起来!”

 

周泽楷也笑,笑完却是端端正正拉着老妪满是酒糟味儿的手,认真地对她讲,好。

恰逢此时大风起,荷花瓣被风飘飘扬扬吹起来,有一片落在他们面前的碗里。

荷香扑面,数里外便触清馥。余香也三日不绝。

 

——4——

大抵杭州,春多雨,夏秋多旱。

荷落的时候,逢上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农田冒火,万木皆枯。

 

知州手书:“放西湖水。”

底下马上有了异议,放了水,湖里鱼菱便要死尽。可没想到,一向说话能省就省不说就笑的知州直接下了官椅,走到说这话的钱塘县令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

“鱼民量命,谁为重?”

“菱稻相较,哪个先?”

 

县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周泽楷摆了摆手教他们先行退下,随即亲自唤来劳工,事无巨细地将放水要项嘱咐好了。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案前苦苦思索。

西湖再大,也不过万亩。放一次湖水救灾,能解得燃眉之急,却不是长久之计。

他太爱杭州了。他想看到这城年年风调雨顺,再没有饥荒灾祸。可天不遂人愿,这三天里田间禾苗一天一天低下头去,地上的裂口子一日一日张大开来。乡民挑着担子上虎跑挑泉水灌田,可泉也有干的时候。到那时,又如何是好?

越想越觉得心中烦闷,却见月色入户,干脆一推案站起身来,踱到窗前。

窗户纸上映着树影,月影,湖光影,还有亭下阶上立着的人影。

等等,人影……

周泽楷扔下判笔,几步跑到府外。

 

“你——好久不来。”明明只几步路,他却喘得有些厉害了。

“有点事。”叶修穿了个素袍,竹柏影子投在他身上,像是奇花异纹,让他整个人恍若天上来者。男人似乎有些累了,手倚栏杆看着就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笑倒还是那个笑。

“我倒觉得,你也有点事的样子?”

“你知道的。”

不提还好,一提又念起眼前困境,青年目光不自觉地垂下去,声调也落了几分。

 

不知什么地方有个蝉儿鸣起来,竹林里窸窸窣窣,却衬得庭间更加寂静。二人之间一时陷入种难耐的沉默里。男人看着周泽楷,却同他一般模样,等了好久才把话讲出来。

“倒是有一策,不知可行与否。”

“为何?”周泽楷急切地抬起眼来。

男人又是良久方道:“你去看看州府志里,讲秋侯的那一段。”

 

庭下如积水空明。

月光过了户牖进来,同晃动的灯火一起,照在书卷之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一个给另一个掌着灯,一个细细翻阅卷宗。

夜里仅剩下轻轻的呼吸声。

 

秋侯在任时,天亦曾大旱七日。他等不及下赈灾令,私调官库筑建堤坝,却在将成之时被人把事情抖落出去。正好时任户部尚书与秋侯不对付,此时有了落井下石的借口,竟是挑拨生事,硬是急令秋侯进京述职。这么一来,堤坝工期贻误,先前建好的部分抗不住水,破败了大半。

周泽楷边翻边在心里喟叹。后世传颂的只有丰功伟绩,个中委屈怨恨艰辛险苦,不是专看了史料,大约他一辈子也不会知晓。

即使天高皇帝远,官命从三品又如何,只要身在朝中,不受限制就是不可能的事。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所厌恶的种种不堪,离乡外放之时到底能不能避得。但正是因为感同身受,想来却对那秋侯又多了几分敬意。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知州恍惚着,连后页都没能翻下去。直到叶修唤他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让我重修这堤?”

“这是他未了的心愿。”男人简短地回答,“但修或不修,只有你下得了决策。现时风云如何,怎么打点,怕是只有你清楚;赈灾钱粮未下,这一修会引起多少风波,若是不明不白置身其中,无端要生出多少事体,你自是想明白。”

他嘴上说着这些,手中仍然稳稳地掌着灯,任凭月亮的影子投在身上。周泽楷低头不语。

像是轮回一般,几百年前秋侯面对的选择又落到他的眼前来。

风波躲不躲得过?当然。杭州临海小城,本地多为商贾农民,就算干死旱死,也绝无暴起叛乱的可能。四乡长老待他如义子,要是知道难处,宁肯自己咬着牙关挨过去也绝对不会难为周知州半个字。只要安心当这个官儿,不征苛税,不理芜政,保能平平稳稳过了这一期任。换个地界儿,又是湖光山色好风景。

所以呢?

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

可要真那样了,又有谁能关照这千家万户,又有谁能润泽这一方温柔美好的江南风光?

 青年闭上眼睛,油灯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脸上。

耳边突然响起少年时听过的涛声。如玉城雪岭际天而来,腾起迷离水雾,挟着湖山春色好风光,杨柳美酒刀鱼面,甚至老婆子没牙的瘪嘴开怀的笑,一同奔腾在历史中。又化作卷上细细绘着的江城览,呼之欲出。

浩荡千年,这一屋的州府志也言说不尽。可知秋侯之前,又有多少人将心血灌注其间,又有几许迁客骚人,思她忆她,魂牵梦萦,念的就是这城最美好的模样?

他可是那么爱杭州呀——

在那一刻知州便下定了决心。

 

“……修。”

身在其位,他做不到冷吟闲醉二三年。杭州于他,早就不是杭州了。

叶修定定地看着他,良久道:“你可想好。”

周泽楷郑重地点头,然后说出了大约是此生最长的一句话。

“想好了。不仅修,还要沟通钱塘运河三水,疏浚六井。”

“让西湖清水……长流杭城。”

毕竟,杭州这么美。

 

——5——

知州一直晓得一件事,杭州灵动,十分有七在西湖。

可他却是到了那时候才明白——是了,是西子湖成就了这座杭州城,可要不是这座杭州城,也蕴不起这一方灵气与正气。

 

不知怎的,他开库筑堤的事儿一下子传遍了杭城的大街小巷。一州百姓皆为动容,乡绅不惮散尽了家财,有什么钱币银两,一箱一箱运到州府门前放下,连知州的面都不见,打个招呼便驱车离开。挑夫脚夫,自告奋勇到州府门前报名做工,蜿蜿蜒蜒的队从大门口一直排到了荷花池头。农田里做活儿的老婆小姑,即使自家田里颗粒无收,也翻箱倒柜找出陈米入炊,做了大篓的乌饭,背到西湖边赈工。

滴水成渠,最后算来,没用官府一分钱,便造起一条玉带环住半个湖。而其间两个传说,至今仍为后世乐道。

 

其一是说,在个大雨初晴的早上,城西古刹云林禅寺的老住持抖着两条细腿来见知州,上报寺门台阶上多了一口大箱,打开来,竟是两百年前的前朝金币,满满当当地装了整个箱子。

箱里一张素笺,上书“赠州府”。周泽楷把金币一袋袋搬空,在压底儿的地方又看见方方正正一张纸。

他将它拿出来,慢慢展开。

 

与君细话杭州事,为我留心莫等闲。

闾里固宜勤抚恤,楼台亦要数跻攀,

笙歌缥缈虚空里,风月依稀梦想间,

且喜诗人重管领,遥飞一盏贺江山,

渺渺钱唐路几千,想君到后事依然,

静逢竺寺猿偷橘,闲看苏家女采莲,

故妓数人凭问讯,新诗两首倩留传,

舍人虽健无多兴,老校当时八九年。*

 

看年号是两百多个春秋之前,而落款——赫然是“叶秋”二字。

 

其二是,堤坝落成的那天晚上,狂风骤雨起,西湖水一夜暴涨三尺,周泽楷谋划里的水库,竟是头一天就派上了用场。百姓皆诵之,说是周知州一心为民,感动了秋侯之灵,才普降甘霖,救济苍生。

落雨倒是真的——不过第二日周泽楷便寻不到叶修了。直又过了半旬,这人才站到他眼前,和平日无异地谈笑风生。只是有一股隐隐不去的疲惫劲,更甚于大旱那天晚上来见他的时候。

但这后来也消了散了,并无大碍。

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知州将这疑惑在心里藏了起来,并未多言。

 

总之,越明年大堤初成,如条玉带般沟通了南山北山,郭城茶园。老汉挑着柴火,将堤上青砖跺得咣咣响,老婆子捧着酒在另一头等着,瘪嘴里裹不住一个大大的笑。老妪老汉一起捧着笔墨纸砚上官府,请知州为曲院留字。

周泽楷将笔饱蘸了浓墨,题下一“风”,落笔时刚好起风,仿佛墨宣之间也染了层层荷香。

 

叶修看完对他讲,小周写的字越来越好了。

“多亏你。”知州回。

“我可没教你写字。”叶修笑。

堤上初栽的杨柳细细依依,桃花含苞,正是要开的时候。

无数美景只待日后,多少良辰铺展眼前。

 

可正是在这个季节里,一张调令从汴京疾来。

官使快马加鞭进了杭城,小伢儿吓得扑到妈妈怀里哭,老头儿老婆子指指点点,看着那人一路到了州府门前。

“周卿于杭任上缵秋侯之绩,系念苍生,体察民情,筑建堤坝,围湖溉田,功绩赫赫,实属非凡。天子敕令,调职姑苏,官至三品——”

“——即刻动身。”

 

——6——

叶修对此的评价是,君心明似西湖水,何愁天下不清白。

那时候他们乘着舟,在黄昏渐近的西湖上荡着。有人挑了两担谷雨后叶叫卖,虽然不是上佳的一批,却更加浓郁深沉,泥土的春雷的味道悉数渗到心里头去。

“你调任之后,朝廷可派了人来接替?”

周泽楷摇头,想想这大概要被误解,便又补充:“……没听说过。”

男人将手搭在船上,不知怎的嘴角露出一丝有些释然的笑。

 

夕照里,远山是深沉的黛青色,边上被镀了圈灿灿的晚霞。一整片还没展开叶子的柳尽在风中摇摆,桃花醉人幽香溶进了湖水里,调和了湖面晚霞的色泽,又被反射到天边。

“有道说一城遇见一个百年难遇的好官,便是北星下凡。小周,我想啊,这两个甲子里的星,就是你了罢。”

南屏山上的钟传来悠长绵厚的响声。一声,又一声。星子跃到天上,明月出于山间。湖里的夜色被晚风揉出来,浓重地涂抹到他们身边。

“你啊,一定会飞黄腾达,迟早回到天上的——好事,好事。”

他轻轻地感叹,却没注意青年眸色深沉,紧紧地盯着他。

 

什么好事。

青年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懂是不懂?

他怎么舍得杭州呐——西子湖畔的一片温来一片柔,街里巷里的芝麻酥糖荷花酒。他记得六月中的映日红,记得丹桂飘香的满觉陇。他记得杭州人民的百般好,还有许多政令没能施展,还有无尽仁爱未曾施得此中。

三年太短了。短得痛思舍去终难舍,若欲丢开不忍丢,短得就此留下一心病,却是相思不是愁。

思什么?南北两峰,西子一水,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还有一半呢?

他望着眼前人的手。这手真好,掬起一捧湖水,映了天光在他的手心里,又荡出采茶郎的笑,渔家女的歌。

他忍不住看向对面那人,低头一声叹息。

你到底,懂是不懂。

 

“舍不得就回来罢。”

他突然听到那人说。

“现在回不来,总有一年,一天,一刻,你回得来,你得回来。”

知州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看他,不解。

叶修打兜里摸出个长烟斗,装上烟叶点燃,却不吸。

 

“还记得秋侯的故事吗?”

一只水鸟从他们坐的船边上掠过,远处山色朦朦胧胧,揉在了暮色渐浓的西天里。

“前年我问你信不信人死后有灵,后来作罢了,那我现在重问一次。——你说,要是那老官儿死后化了灵,坐艘小船回到这地方,算不算了却这一丝执意?”

知州注视着他,不知所以。叶修吟出一句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为官三年,州人便是他的乡亲父老,杭州这座城,便是他魂牵梦萦的家乡。”

他望着远山,似是叹息,眼里荡着桨儿拨起的水光。

“何其所幸,他能重归故里,如白鹤般栖息于这片风间莲塘,享尽山色湖光。”

“也是何其所幸,他能见昔日故人子孙,在小周你的带领下,安居乐业的模样。”

男人摇摇头,似乎自语一般。

“不说此生,便是二世三世,便是天地齐寿的一辈子,也无憾了。”

 

青烟袅袅,从他的手指缝里漏出来,飘在天地间。夜幕初降,周泽楷看着西湖映出的这座城恍惚了,竟漏听了耳边最后一句话。

“在此……谢过。”

 

——7——

“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回到府中,周泽楷将大部分俸禄收好,留在了官库里。

写完给杭州城的最后一道政令,青年将笔端一点余墨荡到池中,看着这从西湖引来的水荡了悠悠墨香,灌溉他亲手种下的桃杏。

来清去白。他想着。

只是西湖里不再有他,他也不再有西湖了。

明日便是动身之时,叶修却在下船后说有事,凭空消失。最想道别的人,还是没有见上。

他独自漫步出府,想最后看一眼他那么爱的杭州。

春夜里桃花未尽,空气里只有细碎的青草味儿。小荷将出未出,长长一根茎,在风里微微晃悠。他闭目,走到那年吟诗作对的地方。盼望着斜里再出一只小船将自己接上。

没有,水面平如镜,只在有风的时候扬起微微的涟漪。

这风将花香送了过来。

 

知州猛地睁开眼睛。

是真的,荷花开了。

方才还是初春,却只一阵风吹过,身侧的一整片夏荷全数绽放。莲叶田田,菡萏娆娆,荷香并了酒香,如墨般在夜里散到了四处。底下传来一阵清亮的水声,有条大鲤鱼被花香吸引,探头出来张着嘴儿等莲子落下。它跟知州大眼对小眼一阵子,一摆尾巴又回到了水里。水珠被它撞得从荷叶上滚落,叮叮咚咚。

 

俄而狂风骤起,荷瓣纷腾空中,如暴雨般向着知州扑来。无数花瓣擦着青年的肩膀落到身后,转头却再无踪影。远山深处,满觉院里,此时传来一缕幽淡的桂子气味。

似有人打着拍子和歌——

“一路芬芳入杭城,天风吹堕万山秋。”

 

然后便是平湖仲秋。如一的圆月,如一的水,如一的头顶上墨兰色的天。

风云隔水相眷,到头却似是故人来——恍然那就是他到任上的那个夜晚,那幅山水那首诗,玉壶浸垂柳,金鲤星空游。

同是一轮月,缺缺圆圆何时休?万顷秋自有湖光守,可是这天上人间呐……

眼泪不知不觉漫上眶来,刺得心也一疼。

 

紧接着雪就落下来了。先是如粉,似沙,却在须臾之间突然大了起来,南山北山,宝石山,城隍山,沐在这纷扬的飞羽里,天地含混千峰小。忽雪止,冻湖如墨,残雪似银。天地之下尽晶莹朗彻,如铺琼砌玉。

却不觉得冷,只有剔透齑粉,恍若天上来。

知州站在湖岸,恍若隔世。西湖在无尽岁月里最美的样子在此刻全然然地摆在了他眼前——潋滟熹微,正是一代代风骚雅士所言,如晨光之着树,明月之入庐。

仿佛是歌伎倾尽毕生所学,舞者换上绝世彩装,为他演一场独角戏。

以之作别。

 

远处宝石山上流动的霞光映了沉眠的城,东方一点点亮了起来。

又是一年春好处。

 

天亮的时候,眼前仍然是杨柳还没成烟的时节,灵峰之梅将谢未谢,苏堤之春似晓不晓。

却不知怎的,有一片,就那么一片嫩嫩的荷叶冒出了头。

一只蜻蜓飞来,绕着水面芽儿转了几圈。这虫子似乎也受不了寒气,昏头昏脑撞上了细长的花茎,也带得水面的天光云影不住颤动。

最后它一拢翅膀,静静立在了上头。

 

 

——后记——

其一

华州刺史崔戎在任上清正不阿,爱民如子,其迁兖海沂密都团练观察时,百姓簇拥送别百十余里,依依不舍,竟一不小心拉扯掉了崔史的官靴。

自是,若那当官的刚正清廉,离任路上便总有绅民拦路,索要这一双鞋。此举渐渐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被脱下来的靴子称“遗爱靴”。地方大小官员到此时,也总甘之如饴地伸出臭脚丫子,任子民将靴子脱去。

 

周泽楷在一个桃红柳绿的季节离开。

没有什么满街号恸如失父母。人间四月,杭州子民扶老携幼地送他,顺道就赏得双堤上的如烟春。有人提着酒壶来践行,年轻知州低头饮却一盏脸就红了。恰好穿春装的姑娘挽手上前,问官人要一只靴子。两边都有些羞涩地低着头,也就只有那赶车的老爷子捋着胡子呵呵地笑。即使离别,也如春光般教人提不起失落的劲儿。

后来随从一数,周泽楷竟然生生被脱去鞋子二十三双。

不过倒是还有人提出异议,周知州百世流芳,脱下来的鞋子都被装进匣子里油漆好了供奉着。乡绅百姓核算了好几次,德政碑前廉池边城门顶上一只一只数下来,统统也一共四十又五。

那少的一只靴子去了哪儿,最终无人知晓。

 

他离开杭州之后,又在地方做了几年官。于不惑之年被迎回都城,任秘书监。在古稀高龄之时,他登高望远,却是朝着东南之处喃喃,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不久去世,赠尚书右仆射,葬于洛阳。圣上题诗悼之曰: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老知州一辈子也没能回西湖看一眼。他当年筑的双堤,东西堤围了一湖的水,从此杭州再无旱年;南北堤联通两岸,四月里花柳尽放,“西湖景致六吊桥,一株杨柳一株桃”的歌谣响在孩童的嘴里,印在风流客的素宣上,如丹彩般染遍了杭城的大街小巷。春风拂过,湖波如镜,映照倩影,无限柔情。

 

有言是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

到后来民意闲谈也一代一代在马蹄与扁担里被消磨尽去或成了传说,却留下了诗。

湖上明月,如一照耀着万度沉浮。

 

其二

曲院。

红衣印波,长虹摇影;人倚花姿,花映人面,娉娉婷婷如那道不尽的诗篇。到莲塘碧露南风送香的时节,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也总有骚客官人一时兴起,捋着胡子让人备上纸笔,写他那么一两首。当然也少不了翠华临幸,圣藻留题。

写得多了,就容易出事儿。

 

后世出了一个老皇帝,也不是不长于舞文,却在这儿失手,在首浣溪沙里将“曲院荷风”误作“曲院风荷”。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皇帝移驾没多久,就来了一拨官儿,让把院里那块匾上的俩字倒个个。那匾放了许久,一摘弄得别说酒院,前店坐客人的地方都是鸡飞狗跳,烟尘斗乱。

尘土飘到临湖一席二人座的时候,身着青袍的男子皱了皱眉头,用手盖住了对面人的酒碗。相对而坐者年稍长,一袭白衫,眉目清朗如世外之人。

 

“皇帝写错了字,哪能改。”

“可这匾少说也搁置了七八百年,就为这皇帝改了,也不免太……”

周围人正议论纷纷,里院踱出来个官儿,四下扫视了一圈,店里人便纷纷不做声了,只这临湖这桌还继续聊着,那年纪大的人,自己乐呵不说,还揪着邻桌给他们说道。

“哎,你可不知道,这‘荷’字为李朝叶刺史笔赐,‘风’则是赵朝周知州所写。荷即为叶,风乃是周。那这荷风一改成风荷……”

“怎地?”已经有人在问了。

年长者稍稍眯起眼睛,不顾对面人奇特的神色,举起碗故意慢吞吞喝了一口,放下碗,使衣袖抹了抹嘴,再接着道——

“——倒也心悦诚服。”

 

等吃老酒的人都散了,年轻人一伸手,扯住了对面人的袖子。

一句话也不说,抬起眼却有那么几丝委屈的神色在里头。年长者呵呵一笑。

“不必。你的政绩的确远甚于我。”

青年垂着眼睫,过了好久才慢慢道:“不是你……做不到那般。”

“唔……”那人似乎仔细地想了想才点头,“也是。那盛赞我便收了。”他说着又笑,“倒是现在,不必分谁和谁。”

“嗯,”青年也跟着抬头,眼里弯弯的,甚是温柔。

“不必分。”

与其说心悦诚服,不如说心甘情愿。

 

远处有晚归的民女隔着几重青峰互相呼唤,歌谣远远地传过来,游鱼也凝住不动,仿佛窃听一般。

小船儿悠悠,荡起西湖千层波。石桥九曲,染了红荷万花的粉彩,莲子风里动,一叶能遮蔽四季晨昏的悠长。

二人举杯。

和风徐来,吹散了大堂里积攒了几百年的尘土。荷香与酒香四处飘逸,教人不饮亦醉。

悠悠夏日长。

 

 

元丰五年,周氏知杭州。任初年秋,于西湖文会遇一奇人,后相与游于钱塘内外,引为知己。会天大旱,知州筑堤,奇人以良策献之。后二年,知州右迁归京,动身前日,西湖一夜幻变四季之景,仿佛作别。后知州授太子傅,终于都城,不复至焉。

奇人实为湖神,乃前朝刺史执念所化。知州百年后亦归于此,方知。二人自是潇然于山水间,共天地之寿,流百世之芳。

——《西湖志怪·霞澈单》


 

·原文引用

《送姚杭州赴任因思旧游二首》

《别州民》

 

·参考文献(部分)

《西湖文艺丛书·西湖笔丛》,陆鉴三先生编

百度百科:平湖秋月、花港观鱼、曲院风荷、钱王祠、白居易、苏东坡、断桥残雪、杨公堤、杨孟瑛,等。

《旧唐书》

《新唐书》

《四时幽赏录》

《宋史·舆服志》

《西湖游览志馀》

《西湖志》

 

·蜜汁笑点:“……却记住了耳边阵阵的江波涛声。”

·开提问以后,一位不知名妹子问我,能不能让小周喊一声“……修。”

所以我这是完成作业了吗?(你滚)

·叶:“你倒是把这知州的官俸给了我,名号呢?”

周:“……”

“叶知州,叶知州,这倒是个好名字。”

青年将这话儿翻来覆去在心里念了两遍,突然也觉得那真是个好名字。

 

10 May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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