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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梦中不觉(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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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子很窄。两栋楼面对面,拿着竹竿就能捅到对面晾的衣服。老房子里原本带点石雕护栏的平顶露台,都用铁丝笼成阳台,顶上铺着石棉瓦,墙上爬满地锦紫藤凌霄花。

琴声流畅地涌出来,叮叮咚咚。

 

黄少天的手比同年的孩子都大,还快。魏琛说这是钢琴世家的天赋,不能白晒了,给他立了规矩,每天晨八点练到下午五点钟。

黄少天不服要讲价,句句话都被堵回来。

细仔屁股坐不住就想偷懒,看人家隔壁小喻,一个人住也唔得管教,自己还要上学堂念书,练得都比你上心。听听这笛子不又吹起来了?

吹个肺啦!当我心里没数哦?呢仔专门挑你在屋的时候吹笛子,横竖不安好心!

因此黄少天头次听说对面那人就伴着好乞烦三个大字,连带着连那笛声也不喜欢了,从前偶尔还停手听听,现在是对面一响就心烦,简直要拎个枕头出来把脑袋捂紧,或者狠命敲键把对面压下去。

借着心里那点关注,芝麻大小事他都要跟这位素未相识的对窗邻居怼一怼。今日他新曲练不熟啦,明日晚了半钟点啦,自顾自计较得不亦乐乎。

无论声响还是技巧,和他都自然差得远。也就是业余的,有乜好神气。黄少天洋洋自得地给这场较量下了结局,想到那吹笛仔还不认识他,甚至还有些遗憾。

笛子又不比钢琴搬不动,你倒是出来吹啊。

 

那天他眼巴巴望着对面阳台,笛声却迟不见响。敲了好几下琴还不解烦闷,干脆骑车出门买蜜饯。

自行车是魏琛前两日才搞到的,算是稀奇玩意。他乐器行开得紧巴巴,倒从来不亏待黄少天。家里那台三角琴在羊城数一数二,蜜饯茶果也总是上品,不要钱般尽给他食。

反倒是黄少天懵懵懂懂地懂些事,晓得爱护琴键,也晓得赶集市价廉。有个自行车更方便,买好蜜饯穿过流花湖往屋赶,呼呼带风。

湖边引出条小河,桥拱有些大。

这自行车黄少天也就学个皮毛,迫不及待骑出去,平地还好,过桥逞能不愿下来推,骑到一半发现要摔的时候已经晚了。

袋子还挂在把手上,他哎哟哎哟叫着,被自行车带着直往后退,要摔的时候却被一双手扶住。

回头看到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白衬衫站在大片绿影里,对着他的目光,被榕树叶透出的阳光照得斑斓而安静。

“多谢呀。”

黄少天笑嘻嘻地感谢对方,从蜜饯袋里抓出一把递过去,少年笑着摇手谢绝。

“那你得闲唔,兜兜风怎样?到我屋听弹琴吧,”黄少天舔舔嘴唇,“骑车很快的。”

 

结果那天他回屋的时候,一手拎着蜜饯,一手还挎着个新朋友。这细仔不仅人好,脑子也好使。有段黄少天特中意的调,他弹了一遍,第二次回到呈示部的时候就听到这人完完整整地哼了出来。

“你好犀利,”他停下手惊讶道,“怎么记住的?”

那少年微微笑了笑:“想多听几遍,就记住了啊。”

两人并排坐在琴凳上,挨得近,笑声莫名震得他痒痒。

黄少天扯着新朋友聊了好久,知道了他叫喻文州,阿爸阿娘都在上海,平日里一个人住,吃虾饺要蘸醋菜心喜加豉油的,也爱撩猫逗狗。

怀着点小心思,他故意挑了铺子要排队的时候,直到魏琛快要回来才拉他去楼下小巷食晚饭。就着日头西落,两个人在镬气腾腾的排挡上分一碗猪红汤。

喝完黄少天拿衣袖抹抹嘴,带着点得逞的狡黠喜滋滋道:“今日也晚了,看天甚黑,你要么晚上睡我屋,你也看到我屋离得近,头顶上亮灯这间就是。”

喻文州拿勺子切着布拉肠,听他讲话抬起头来微笑。

“我家也离得不远。”

“啊?”黄少天更加兴奋,“那再出来玩呀!你住哪边?”

“头顶上那间,”少年抬手一指,“不亮灯的就是。”

 

……你,你是那个吹笛仔!

黄少天拿筷子指着他,像是见了妖怪。

 

他倒是没有扔下妖怪就跑,可心里总积一股气,像是被喻文州占了什么便宜似的,成天净想法子找回场。

柚子皮揉成团扔到对面阳台,拿着晾衣杆一朵朵捅挂在对面墙上的凌霄。喻文州出来晾衣服,推门就是扑面而来的柑香和满地落花。

他也纵着黄少天,之后干脆遂他愿站到阳台上吹笛子了,有时睇到人还挥手打打招呼。黄少天不理他,一甩阳台门跑回屋里,却又偷偷猫回窗边,透着纱瞧过去。

和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身上落满了深深浅浅的绿。侧脸的轮廓挺好看,眼神像是在望着远方。

曲子不快,有种奇异的柔和。他扒着窗框入神地听,不知不自觉蹭了满肘的灰。

只有这时候他是安静的。

 

听多了,记熟了,他自己也能弹。笛子调和他练熟的西洋歌多少不同,可弹了几遍一点点配上琶音,竟也流畅地从他手下泻出来。

魏琛拿着音锤从外面走进来:“彩云追月?我隔两条街都听到,还在想这怎会是钢琴。”

黄少天手一滑撞在琴上。扑街,忘了这里磕磕绊绊地弹,对面全听得到!他像是偷鸡摸狗被撞破了似的,不敢去问,只求天拜地指望对面的吹笛仔不在家。

喻文州自然不来笑他。过了傍晚,又见他拿着笛子走到阳台上。黄少天照例躲在自己屋企,窗帘掀起一个角,抱着膝盖坐地毯边听。

等等,这曲子……

黄少天眯着眼睛,很有诚意地忍了两秒钟,还是没忍住。

“错啦错啦!”他跳出来指着喻文州大喊,“西唻索有个滑音的,怎把呢西漏掉了?”

“毕竟是笛子,吹不快呢。”喻文州放下手,眉眼弯弯,“少天一直在听?”

黄少天兀自嘴硬:“听又怎么,叫你偷学我最中意的曲。你几时学的哦?”

“比你学彩云追月早一点。”喻文州毫不在意地说。

黄少天有点脸红,大踏步地回了客厅,掀开琴盖弹起那天给喻文州听的歌。笛声如影随形地跟上,默契悠扬,和十八度琶音融合得恍如一体。

黄少天在乐句间隔中飞快转身比了个中指。

“唔要以为就这样清了,这账我记牢哦。”

讲完他将手落回键盘,正正好衔上下一个音符。

 

——※——

黄少天发现那屋天井有个豁口也纯属偶然。

这些破败的洋房立在东山湖边有许久了。老蒋在南京打过败仗,大官大贵携家带口往海对面跑,带不走的扔在那里,像是过往无数悲欢离合的流魂。

老街榕树全都长在街道一侧,株株弯弯斜斜,伸展开枝叶就遮盖了整个小巷。他那天骑车路过赶上大雨,看树杈里叶子茂密爬上去躲一躲,却发现这处别有洞天。

当时两人和光孝寺里的小师傅正打得火热。那些人也未进学堂,可讲起故事活灵活现,几个老宅鬼的传说吓得黄少天半夜牙齿打颤,指着老魏的呼噜喻文州房里的灯光才安下心来。

他怎么就不怕鬼呢?黄少天不信这邪,用家里的被单扎了个大吊鬼,布置一番,专把喻文州带到这屋。没想被反摆一道,这家伙带了笛子,躲在暗处吹得他鬼哭狼嚎,扑到人怀里瑟瑟发抖。

“我记牢了!”他大喊大叫,“喻文州这账我记牢了!”

 

那年喻文州刚上初中,黄少天手长成了,拿着老魏给的莫斯科夫斯基正练。礼拜日下午懒得回家,两人躺在洋房里一动冲天灰的旧床上扯闲天。

“吓鬼死人,笛子真系闹鬼标配,”他心有余悸地叨叨。

“有吗?”喻文州把手环在他腰上,下巴搭肩膀,笑着问。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黄少天摇头晃脑背了句,“你倒是吹得越好了。”

喻文州笑着给吹他喜欢的调,他技艺也有进步,黄少天听得心满意足,倒在柔软的垫子上。

“你脑这么灵,一定能上大学的。”他顺口问,“想学什么?”

老洋房里钟表滴滴答答,喻文州似是有些犹豫,没答他。

“学工能派上大用场,军备和纺织是刚需呢,我看你经商也是块料,哎总之不管做什么都很好。”黄少天也不恼,叽喳地自管自说了下去,“到时候我再想想,等你当官赚大钱了,这账要怎么好好算一算……”

他被吓了个狠的,好容易安下来哼唧哼唧,很快就乏了。

喻文州揽着他,望着窗外的树影。

 

往回转个五年,魏琛也闹不明白两细仔怎么就玩到了一起。

那阵子似乎只两天前,黄少天听他谈到喻文州鼻子要翘到天边,两天后两个猴子上蹿下跳,骑着自行车在巷里瞎窜,把红灯笼挂在大榕树上。

带回来的纸包蜜饯都少得快,他亲眼看见黄少天将两片蜂蜜渍柠檬塞到喻文州嘴里;晚上对面笛子响起来的时候,呢细仔吃着饭也放下碗拉开阳台门跑出去,放进来一阵乐颠颠的晚风。

闹不明白,可日子也就那么叮叮咚咚地过去。他看着两人长大,没有七岁那么狗嫌,个个拔高得像小树。可他也闹不明白,怎么就突然变了天,而黄少天似乎也一下子懂事起来,不知是否是那喻文州的功劳。

他回头看了眼店面,乐器行里家伙七零八落,老主顾曾有那么多,不知道哪次就再未回来过。

琴匠把墙角小束香点燃,在袅袅灰烟里扒出枚黄铜钥匙。

“衰仔,明日跟我出去趟。”

 

他打开东山那栋别墅时,竟没有看到黄少天露出太惊讶的表情。

“老大,这里就是原来放屋里那三角琴的吧。”

“衰仔你懂很多哦?”魏琛把烟碾在门廊口,“还知道什么?怎么猜出来的?”

“是文州啦。”黄少天笑笑,说到这名字他已好久没露出嫌弃脸了。

“怎么这么精明。”魏琛警惕地皱起眉头,“他还讲咩了?”

他看着黄少天自管自走到卧室,盘腿倒在那张大床上,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露出几分他见也未见过的神情。

“他还讲,我迟早有天要走的。”

 

喻文州一开始并没猜出多少,只觉得国内没有好钢琴师,黄少天有才,魏琛待他那么好又不让他上学堂,留洋大约是迟早的事。

直到不经意在积灰上发现一片琴脚的压痕,才顺藤摸瓜,推出黄少天自己都不知的身世。而当十七岁的黄少天在那个雨夜将他拉进洋房时,他看到青年湿漉漉头发下的眼神,几乎一念之间心里的危机感又涌上来,愈发跳起的厉害。

他也许要走得比自己想象的还久。

 

黄少天简单地转述了魏琛的话,很少,没有一句闲的。

阿爸曾经在南京当大官,军败时将他托给最信得过的琴匠,携着羊城闻名的钢琴家妻子逃往南洋。本预备落好脚就将小仔接去,却碰上劫船,船上三十多口人,没一个逃出。

新政府接管羊城,政权交接不比打仗安稳。魏琛人粗心细,知道黄家别墅树大定会招风,才带着他租了巷子里那一小间。

可眼下风声越来越紧,街头巷尾都挂上了标语,带着红袖章的小兵喊着口号。生意人的鼻子向来灵,魏琛给黄少天把话说得很绝,像是嗅到了最后的机会,不顾一切也要抓住。

 

“所以要去哪里?”

“西德意志。”黄少天低着头,“魏老大让我来看看有乜要带的。”

他望望屋顶,望望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像是下了大决心似的呼出一口气。

“可我最想带走的就是你啊……”

他突然爆发似的,抓住喻文州的衣襟埋下头便再也不肯抬起来。喻文州拉拉扯扯带着他倒在床上,一下下摸着他的背。窗外是暴风雷电,怀里的人浑身滚烫,像是拥抱着一簇灿烂而热烈的夏日。

 

那几天两人将所有时间扔在了黄家老宅里。

他们慢慢在洋房上下转着,门廊,餐室,一个个房间仔细地看过去。那座房子里有与他们不相干的人生,却因为血脉连接而产生异样的情绪。

喻文州在抽屉里翻出纸张发脆的手记。黄少天拂去落满封面的灰尘,翻了半天未讲话,突然扑到他怀中,仰起脸够他的嘴唇。

迅速熟悉了彼此的温暖,一遍遍重复的曲子数着日月。

“我给少天吹首送别好么?”喻文州反手笼住黄少天拖着他的胳膊。

可他摇摇头,把自己的眼睛擦干。冲他笑得闪闪发亮。

“欠着,我有账呢。要记住,一定要记牢呀。”

 

魏琛想留在羊城等黄少天,说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动。因此喻文州在汽船起航的那个清晨独自找上了老琴匠。

他不卑不亢,却诚挚恳切。西安更安全——从前羊城邀他上门调琴的,成分问题比起黄少天只多不少。魏琛皱着眉头涮碗,看着碗里凉了的茶水,捧起来一仰脖直接喝下去,从兜里摸出那把黄铜钥匙。

“呢仔让我给你的,我本来不想答应。

“我不见得比他早归,也不一定护得住他那屋子。”他把钥匙拎到喻文州眼前,“你想好,我倒宁愿他回来怨我。”

喻文州笑笑,接过钥匙。

“他记我账呢。”他说,“如果回不来,我就去找他。”

 

——※——

柏林的阳光总照着上下浮动的灰尘。

夕照也是绵长的,山坡延展,勾勒出瑰丽柔软的橙色紫色。

黄少天的房间在两层小屋的阁楼上,窗台生长着深红的蔷薇。他踩着吱呀作响的破钢琴,偶尔想着家乡的紫藤凌霄,还有那片绿里悠扬的笛声。

远离了那么久,甚至连记忆都隔了层雾,空落落的感觉却始终在那里,像是嵌合过了就当真黏到一起,掰开人都没了大半。

可黄少天却不排斥那样的空旷。

当年揣着几根金条坐了一个月船,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甚至语言都不通的地方弹琴,从街边,到乡村教堂,到欧洲最负盛名的音乐学院。他的天赋让教授与同僚惊讶,却没人看出这个亚洲青年的笑里总含着些其他东西,也没人能解释为何他有时练着练着突然转调到另一首歌,翻来覆去地弹很久。

就像他从前,聊着,聊着,就扑到另一人怀中那样。

 

那天他巡演回来正睡晏觉,忽然听外面咪声大作,探出头竟然看到一只虎皮猫,踩着篱笆晃晃悠悠走过来。

这里猫不少,可常常是灰黄或白的,懒洋洋摇晃着一身长毛趴在邮箱上晒太阳,可跳不上那么窄的围墙。篱笆沿着楼围起来,那猫再走下去要路过他屋了。

他跳下床,推开窗户。

“过来过来!小鱼食唔?这边日头又暖又烘要晒晒么?”

钢琴家像是回到了童年,喵喵叫,拍大腿,打呼哨,十八般武艺都用上。

虎斑猫瞟了他一眼,轻盈地跳进了隔壁阳台。

 

“……”

黄少天盯着阳台拖出来的斑纹尾巴简直要无语凝噎,干脆撑坐上窗,隔着一根水泥柱子向里望。大花猫窝在对面阳台角,晃着尾巴一派满足,面前的白铁碗已经只剩点油星子了。

他笑笑,撑着扶手落回自己屋里。

“讲笑啦,人家有食我怎逗得过,作弊哦……”

青年眯着眼,用白话轻轻自言自语。

廿七岁的他沉着冷静,落落大方,却在此刻流露出一些过于天真的心态。几乎是不由自觉的,像是被小时候巷子里的风吹了满脸,心被轻轻地推了一下,不受控制地跳快起来。

 

傍晚对面有觥筹交错,热闹喧哗的声音。他不常参加应酬之外的聚会,坐在阁楼顶上,望着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像是望着众生。

白日里那只如同奇迹的大猫,让他甚至觉得这日子也平白温柔了几分。

他吹了个口哨,打开琴盖弹起华美流畅的圆舞曲,又转到繁复轻快的民族舞步。下面有人鼓掌喝彩,路灯下,一对影子深情拥吻。

含着那影子的灯火落到手上,似乎带着些力气。他指尖一滑,落到熟悉的十八度琶音上去。

响过千百遍的旋律,心里酸涩到鼓胀,喷涌出粘稠而带着光芒的东西,冲过仍然空荡的半边身体,在琴键上弥漫开。

我也幸福过啊,他想着。

 

停下手轻轻叹气,却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

那人手里还端着酒杯,靠在门边,呼吸还未平复,眼里猛然炸开的光彩连四平八稳的打扮都遮盖不住。

隔着一堵墙有人开了香槟,又是突然涌起的一阵喧闹。那海潮般的声音在他脑里噼里啪啦一通炸,燃尽了余辉只剩他们两个。

过了少说半分钟,黄少天反应过来,直接从门廊跳起。

“搞乜嘢大佬!居然在阳台角放猫饭!你这人阴不阴险!”

无理取闹,却满是深情。

这是只有喻文州才能看到的他。

大花猫跟进来,在他们脚边乖顺地转了个圈,尾巴缠在不知谁的脚腕上。

 

廿七岁的喻文州,一本正经把黄少天惹炸毛的技能居然还加了几点。

他为黄少天端上盘酱油小鱼炒饭,在他大快朵颐时笑吟吟来一句:“少天中意这道饭以后就专门做给你,放在阳台,饿就过来,不要嫉妒花咪。”

黄少天沉迷扒饭竟然顿了两秒,然后义正辞严地一放筷子:“喻文州,你十年过去都还咁?”

“少天十年了,”他望过来,“不也还是这样?”

“我,我怎样?”

黄少天下意识想怼,却被专注盯着自己的眼神噎得说不出话。

 

喻文州是建交后的第一批留学生,文科学位的最后三个月,在大使馆做临时书记。

“那天我行街找屋租,听到这里有琴声,一下子就决定了。后来再也没有响过……没想到是你。”他说着又笑起来,“可惜我没有带笛子。”

黄少天才知道他走后这人竟是念了十年的德文,后怕得不得了:“你搞外交就算,点解唔学俄国话?听说现在广东查抄也严起来了,要在你屋里找到看不懂的书,会不会找你麻烦……”

“苏联和我们的关系早就救不得了。”喻文州摇摇头,“总要有一天用上这些,他们也会想听到西方的声音。”

黄少天拿着叉子插饭,嘴里嘟嘟地小声说话,仍然大不情愿的样子,却听到椅子拉起的声音。喻文州绕到他身前,将手按在他肩膀上。

“每一种声音都有留下来的理由。”

他突然垂下眼,与他视线相触。

“或许在什么地方,就有个日日夜夜想要听到他的人。”

 

像是命运突然露出缝隙,让他们抓住机会偷来那些年月,留着下半辈子咀嚼。

风掀起窗帘,橙色的阳光透进来,照醒演出次日困倒在铺上的黄少天。他教完几节课就忙着赶回家,琴声叮叮咚咚响起来,让放工回来的人在好几个街区之外就得听见。

喻文州读公文也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想抱的时候一转身就能拥住。

黄少天躺在喻文州怀里还要讲:“我最看不惯你,从小作大尾巴狼,谁都不知道你一肚子坏水,别忘了我可都记着账呢,居然连曲子都不吹给我听……”

“笛子唔系度啊。”

“单簧管也好咯?或者长笛?我借来你试试?”黄少天仰着脑袋,兴致勃勃地提建议。

“还不如再留个念想。”喻文州摸摸他的头发。

不知这自说自话的记账究竟带着几分割舍不下,可自己,也不想算清过。

他亦从未放任黄少天离开他的生命。

 

就这样长久凝视着对方,交换彼此与岁月的和解。时光不值得再计较,经过那么多年的打磨,他们连未来都能抛在脑后不去思量。

后来喻文州学成回国,黄少天抱着花猫看他走进使馆来接的车。

国内的事他多少听过一些。那时的书记心肠软,羊城特保的起义将领多,比起北方来不说稳定,却至少有一线空间喘息。

可担忧漫上来仍然刺得眼睛疼,他学着年迈的房东太太在胸口画十字。

如有神明,希望他深爱的故乡,保佑他深爱的人。

 

——※——

一串流利的琶音后,他敲下最后一个键。伴着维也纳满堂的华彩,朝着那一片辉煌致意,大幕在他眼前拉上。

回到后台,有个学生迎上来,肩膀上挂着片雪花,被暖气烘成晶莹的小水滴,落在地毯上。

“先生,您的电报。”

金发碧眼德国青年高出他半个头,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老师眼角堆起的细纹。

似乎也老了,可飞扬的神采却始终如一。

他身上有少年人的光呢,青年想。

 

负责联络是一位年轻秘书,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德国话非常流利,运气也正点,竟能赶在他刚到酒店的时候打来越洋电话。黄少天听着有趣,要过话筒自己讲了起来。

明明是代表中央政府邀请他在特区新落成的音乐厅进行公演,可这青年人竟然自来熟似的,扯着电话说了大堆有的没的。

“最近叉烧上市哦,两毛八分一斤三分钱吃饱,猪红汤五分一碗,入边猪红好大好大块,豬鬃牙刷一家三五把,现在都有阿婆提篮上街卖佛手哩……”

这小卢跟他竟是老乡。黄少天在对面用中年人的方式哈哈笑。风浪平息之后,总能听到涟漪,水花,听到浅水的小鱼吐出一串串气泡。

 

“好啦,别误了正事。”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广场上的灯火,“我答应了,我愿意回祖国,细仔上班聊天浪费太多电话钱要写检查哦。”

“谢谢您!不过还未到上班钟点哩!”青年兴高采烈,“司长说,电话费从他工资里扣……啊,领导早!”

他手里拿着电话,接着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不知什么地方咔哒一响。黄少天算了算,那边大概是清晨,隐隐传来吵闹通透的鸟鸣。

“代我谢谢他哦。”他估摸卢秘书重新拿起了电话,笑着吩咐道。

 

“好。”

对面只说了一个字。

冬日凛冽的夜风吹着,他居然闻到一缕榕树的清香。

 

唔知是不是搞外交搞的,这人扯起闲白的功夫不输卢瀚文小鬼。黄少天倚靠在窗边,一句话都不插,就像那时听着对面阳台婉转清脆的笛声一般。闭上眼,维也纳的鎏金里海潮般涌起一片绿色。

喻文州甚至告诉他,东山街的老洋房还在。

“不是吧,竟然没抄过?”黄少天有些惊讶。下一秒,他隔着越洋电话狂笑到自己都没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喻文州你今年几大啊!三十七哇?是三十七哇?

“你居然……居然摸到老屋去偷吹笛子装鬼!”

他笑够了抹掉眼泪,又感叹一句:“哎,未想到噶帮细仔也会惜命。”

人到中年的喻文州声音也变得成熟低敛,震得电话线都在动。

“不都这样?总有的你怕,也总有的你爱。”


“因爱才怕。”黄少天笑,“哎,你不知道运动最厉害那段时间我心里有多慌,真系音容两茫茫哦。”

话筒对面有一瞬间的沉默。过了好久,喻文州突然开口。

“知不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黄少天没想到他提起领外交部欧洲司的这三年。清算一直拖着,许多事悬而未决。黄家父母自然不在平反名单里,只能随着时日慢慢放松下来。那段韬光养晦,百废待兴的时光,与他而言却有些煎熬。

“我必须确认风浪不只是暂时平息,才敢邀你回来。

“可我仍然怕环境不安全,怕人找你麻烦,但又怕晚一天,晚一时,又唔知有什么新的变动,让我连这个机会都抓不到……”

“我已经,等太久了啊。”

 

他们都等了太久。

专机降落在特区停机坪上的时候,风有些猛烈,可黄少天坚持要按原样走下阶梯。

干燥猛烈的气流撞过来,他迎上去,很快感到温热的液体弥漫开,将故乡空气的味道溶解在他的眼眶里。

下面铺了红地毯,外交部和西德使馆的人站在边上。他第一次见到卢瀚文,明明说起话来一幅少年模样,竟比他还高,挺拔得像棵小树。

喻文州穿着一身黑色羊毛大衣,站在路的尽头。

他们走近对方,张开双手拥抱。

照片被登载在当日的晚报上。西湖边一家私人琴行里,操广东味陕西话的半百老头放下报纸,招手喊小徒弟,让他弄碟猪脚食个美。

 

公演安排了两场,特区和羊城。

特区的演出非常成功,他首次听到满厅带着乡音的喝彩,还返场多弹了一首。谢幕时他看着头排座位的喻文州站起来鼓掌,有些想丢掉年纪和身份,不管不顾地给他一个亲吻。

然而毕竟外事无小事。双方大使馆特意叮嘱他,不能随意去公众场所。于是黄少天乖巧地坐在小轿车后排,看着年轻男女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被风吹起的白衬衫似小灯笼。

市政府特意把公园里的一处洋房腾出来安置他。离家二十年,羊城已经面目全非,只是山水湖还在,依稀能分辨出方向。

这栋洋房专供招待外宾用,供他练手的琴不比演出的差,闪闪发亮的西洋货。几乎一切照他在音乐学院的住所布置。

明日还要上台,他将曲目复习一二遍,合上琴盖关好灯,走到阳台上。

连玫瑰都是法兰克福送来的。暮春的夜晚弥漫着花香,安宁,温暖。

他在圈椅上坐下,晚风吹拂,最近的那处屋里亮着暖黄色的灯。


门吱呀一响,灯火晃动了一下,再稳下来的时候,勾勒出一个站到花丛中的身影。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黄少天的心砰砰跳起来。

喻文州背对着自己,未穿大衣,也没有严严实实包裹在西服里,只着一件白衬衫,领口微微敞着。

蔷薇瀑布般地垂到一楼,他像是望着月亮,影子落在身后。

黄少天突然想起他们少年时去过的寺庙。巨大的榕树与幽深的禅院总那么搭调,会讲鬼故事的小和尚带他们跑到二楼听法事。那么多信人,齐声诵经,连大钟都像是被那回音震得轰鸣。他顺着楼梯缝望着昏暗的大殿,看到一个个剪影。

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当年的他乐呵呵地念着,二十弹指为一脚趾,二十脚趾,一张谱纸……

懵懵懂懂,不知念过了多少千山万水,沧海桑田。

 

似乎不怎么熟练,开始的几个音像是叹息。黄少天笑着摇了摇头,走回屋里打开琴盖。

十八度琶音加入后,笛声便流畅地铺开。

默契似的,两人合奏了一遍便住手。曲终了,黄少天静静地坐在琴凳前。

榕树已经展开叶子,这是万物最灿烂的年纪。

可或是终于踏上故土的缘故,他发现自己在那瞬间突然越过了一个年龄段,心境与情绪发生巨大的变化。他想起初到欧洲寄宿的那一家,阳台上泡着茶的老人,背景是起伏的山坡,夕阳与飞鸟。


“我地账清嘞。”男人突然自言自语,低垂着眼笑了起来。

屋里的灯一直没有开,钢琴家任黑夜将自己包裹,月色像是披肩般拢在身后。 

眼里闪着少年时的光,他将左手覆盖在右手上,指肚轻轻摩挲着手背。

 


11 Oct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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