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Mission
1.
老御堂住惯了星级酒店,对玻璃房里的恒温会所有些审美疲劳。因此,在自家别墅建造泳池的时候,他对设计师说,直接做成露天的吧。
池子在庭院尽头,贴着简单的白马赛克砖。园丁每天清晨都会打扫,但到了秋日黄昏,落叶仍然会在水面上漂满一层。
十三年前那样的一个日子里,御堂家在花园里举行了一场酒会。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当口,老御堂并没有注意到,自家的小儿子偷偷从宴会上跑出来,穿着全套礼服跳进了池中。
当年御堂虎於七岁,脑后的反骨已经开始冒尖。但一个小鬼,再怎么叛逆,能做出的越轨举动到顶也就这么点。他在池水中游了两个来回,拽住池沿吐了口潮湿的气。一片叶子晃悠着飘到眼前,被橙黄的灯照着。
在那个时候,树篱另一边的喧哗突然变得遥远而模糊。湿透的西装贴在身上,都阻止不了思绪飘飘荡荡地浮起来。一道淋漓的水膜把他和世界隔开了。
御堂虎於直到二十岁都没能从那种感觉中摆脱。他从名牌大学毕业,在财团旗下的连锁企业任职,又申请到了国外MBA的录取通知书。一切似乎都描绘着世家子弟顺风顺水的未来,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不可抗力。然而暗地里,心中的空落已经让虎於脑后的反骨不可抑制地疯长起来。
于是他给自己找了另一份差事——为道上一家军火企业疏通路子,偶尔也搜集情报。他是个难得的合作对象,款打没打到都照常办事,就算不找他都会主动送些关键的礼物。在他协助下月云吃进了不少体量相当的对手,版图也扩张到有史以来的极致。
因此他成了这张情报网里相当稳定的节点。除了直接联络的月云二当家之外,他的上线和下线都换得很勤。那些身份和面容都模糊的人,任务失败被抓的也有,火并里葬身的也有,还有人被组织坑害,毫不知情地亲手送出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虎於对此不甚在意。收到新下线的会面邀请时,他也是只草草瞥了一眼。他倒是依稀记着了先生说的话,此人面上身份是正儿八经的学院派条子,警校情报学系高材生,于是在心里描绘出健硕青年的形象,顺带着想当然地将约定的接头时间八点记作早晨。
结果他提前了十二个小时到达约定的巷口。
天才刚刚明朗起来,小巷里飘荡着隐隐约约的钢琴声。他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做,站在那儿听了很久。秋日带着凉意的潮湿空气在小巷中徘徊,混着柚子和霉菌的味道,像是十年前将他淹进去的那池水,短暂地静了一秒,然后漫天的嘈杂拥上来,将他推到空中。
他毫不讲理地将这点烦躁归咎在即将见面的下线身上,打好算盘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稍晚些时候,他全副武装,穿着皮衣骑着摩托,在一阵震天的轰鸣声中用脚蹬开了那个院落的大门。
有人听到响动走出来。虎於深吸一口气,准备放几句狠话,却和一个纤细的年轻人对上视线。
“你……”
虎於飞快地向屋里扫了一眼。
门打开着,从墙面到瓷砖都是毫不含糊的白色,几乎发着光似的。窗台上种着马蹄莲,客厅中央摆着一台钢琴。
“啊,不好意思,”他将头盔拽下来,尴尬地挠了挠后脑,“我走错了。”
然而年轻人却笑起来,笑得虎於后背发凉,起了薄薄一层鸡皮疙瘩。
“我想您没有走错。”
“什么意思?”
虎於皱着眉头,看青年走到自己面前,伸出手,那层虚浮的笑意就飘在他的瞳孔前方,像雨日一层透明的水汽。
“是御堂先生吧,”他说,“我就是您要找的棗巳波。”
2
棗在警视厅负责后端的系统维护,包括涉密级别较低的数据库,人事档案,出警记录等等。
“大体来说是个闲职,所以有时间为月云开发这套独立系统。”棗向虎於介绍着,“不过另一方面,升职之前很难接触到核心机密。”
他说着,嘴角又抿出一个弧度。
“或许您给我的这些消息,就是平凡生活里最有趣的调剂了。”
虎於有些不舒服地移开视线。棗的话里带着刺,却又彬彬有礼的样子,这种态度让他极端焦躁,恨不得故意找茬。他哼了一声,走到钢琴面前,抬着下巴打量。
“平凡生活吗,我倒觉得你挺会享受的。”
“那是掩人耳目的必要手段。”棗冲他点了点头,“很有用,不是吗?”
虎於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末了冷笑了一声。
“只是掩人耳目的话,不必如此吧。”他用指关节敲了敲钢琴的琴盖。
“您是说这台钢琴?”棗垂着视线。
“不,”虎於轻蔑地说,“我说的是你的琴声。”
御堂虎於,从小在顶级演奏家为财阀们开办的私人音乐会中长大,他分得出好坏。而这位贵公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棗巳波弹的那台琴似乎也大有来头。
他走过去,掀起琴盖,按下一个和弦。
清透而紧绷的声响,再一次和着微凉的雨落进他的心里。
棗没再说话,低头读取虎於带来的磁盘。他的动作熟稔而轻快,点开文件,细致地检查,归类,然后删除到不留痕迹。
处理到其中一份资料的时候他顿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讶异。
“虽然消息来源不在我需要了解的范围之内。”棗抬头看着虎於,“但您是怎么得到这份名单的?”
虎於耸耸肩:“没什么。我假装自己也为星影卖命,拿一份好东西跟他们做消息交换,之后找个机会脱身,而了先生事先在大厅里装了炸弹,就是这样。”
棗微微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
“怎么?”
“没什么。”棗低下头,嘴角重新浮起不怎么真实的笑意。被触动后又缩回壳里。
虎於的火莫名其妙又起来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无聊,简直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待。然而在信息交接完成之前他不能离开这所屋子,只能忿忿地踏了几步,走到离书桌最远的窗前。
在脚步声的间隙中,他听到对方极轻的一句,却似乎积攒了些许力量才说出口。
“多加小心。”
然而这句话却让虎於转过身来,第一次想要好好看看他了。
3
像任何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人那样,御堂虎於的行动力非常强。遇到感兴趣的东西会毫不犹豫开始探究,直到厌烦为止。
因此第二天他在清晨同样的时间站在巷口,穿着普通的外套和牛仔裤,看上去像个清爽的良善市民。
琴声约定般响起,却在没几分钟之后就停了下来。棗巳波带着几分惊讶的神色打开门,将他拉进屋。
“你怎么发现我在这里?”
“我看到了。”棗指了指巷尾不起眼的一个装置,“这条街上有些重要人物住着,我共享了他们的监控系统。”
“您不该站在门口的。”没等虎於发表评价他又解释道,“如果我的警察同事们发现我住在这里,恐怕我们两人都会面临麻烦。”
虎於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棗巳波将他让到客厅里,甚至给他倒了杯茶。
“发生什么事了?”
虎於踱到沙发前,往后一仰,倒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棗巳波家的沙发是那种相当老式的纯白色,打扫得很干净,上面蒙了粗布,挤压海绵垫时似乎有经年的气味飘出来。
“昨天你说多加小心,是什么意思?”
“我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
“别糊弄我。”虎於敲敲沙发扶手,“我是来说谢谢的。”
棗眨眨眼,倒是一时语结。
“放心吧。”虎於得意地继续道,“搞定他们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棗的眼睛眯起来:“如果了先生想借这种机会对您不利,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他就拿不到他想要的资料了。”
“所谓资料或许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棗仔细地看着他,“您不是挑任务的那种人,这些情报也不是您真正在乎的东西。”
虎於被噎住,上下打量着棗:“还好我和你不是敌人。”
“那也不一定,”棗摇摇头,“如果了先生用这些方法威胁我,我说不定也会用这些方法对您出手。”
虎於啧了一声。青年的眼睛得体地弯着,整个表情却给人浓烈的虚幻感。那个瞬间他莫名回忆起家宅花园的游泳池。或许棗才是真正浮在半空中的人,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态度,与其说是针对别人,不如说是在针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切。
真没意思。他小声咕哝一句。棗没再坐回钢琴前,而是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摆出一副陪他耗的架势。和预想的差距让虎於有些失落,紧接着便是熟悉的兴味索然,最后也没待很久便告辞。回程途中他盘算着第二次的拜访,或许应该大胆些,像他从前的风格那样,直接闯进去,或许逼着这家伙弹两首钢琴曲听听。
4
然而那个周末他没有时间实行这个计划。
月云了发来指示,要他去竞争对手总部偷一张光盘。在收拾停当,倚在目标的大门外等待搭档的时候,虎於居然看到这位换了身嬉皮衣服,染了头发的棗走到他眼前。
“……你怎么在这?”他满肚子问号不知道从何说起,“你也干一线?”
“没有,这是第一次。”棗还是淡淡的样子,“我是您这次任务的搭档。”
虎於皱起眉头:“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烦?”
“非要说的话是我自己。”青年拨开一缕掉进护目镜的碎发,“任务是了先生发给我的。我猜是某种欢迎礼,敲打敲打新人,之后会更乖顺也更容易操控。”
虎於沉下脸。他想就自己对月云的了解发表些评价,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他对这位大老板的了解并不比对周围的一切多多少。而棗巳波说话的方式则更加让他堵得慌。
“又或许与您有关,或许了先生一直在盯着我们,他什么都知道。”棗盯着手里的枪,“所以我们应该好好表现,表表忠心,或许有什么办法……”
“打住。”虎於干脆地打断他,将堵住喉咙口的东西放出来一点。棗望着他等他发表意见。那种眼神,虎於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你就当他闲着没事想恶心你。”最后他简单地说。
棗张了张嘴,好歹是没再反驳,跟着虎於进了大楼。
所以说还是干活来得轻松。什么都不用顾虑,什么都不用思考。那天他们两个大概是运气不错。没什么波折地潜入地下室,偷到光盘,直到到达地面之前,枪支的唯一用途就是破坏门锁。
然而走过一道回廊的时候还是触发了警报,一时间铃声大作,脚步声和晃动的电筒光从不知哪个房间响起来。
他们依据原定的备用计划从大楼两端向上,分头行动。在楼梯口,虎於把光盘塞进了棗的手里。
“拿好了,”他说,“这样我帮你吸引注意力的时候,能更没有后顾之忧。”
棗看了他一眼,往楼梯高层的阴影里跑了两步,却又被虎於叫住。
“小条子!”
棗停下步子,回头看着虎於。高大的青年站在楼道灯投下的一片光中,扬了扬手里的枪,呲着牙露出笑容,对着走廊尽头看也没看便甩出一发子弹。
“别害怕。”他说。
虎於没浪费太多时间就解决了枪声招来的对手。他用枪托砸开屋顶的锁。后半夜城市并没有熄灭,而是陷入一种停滞的状态,灯光不再流动,闪烁,变换,更像是没有实体的画面。
明明是与往常无异的任务,然而他居然有些挂念楼梯另一端的人,其实他完全可以自己带着光盘跑,但那个时候他把光盘交出去,似乎是为了让他安心,又似乎产生了某种不该有的信任感,相信棗巳波能完成这个两人都不在意的目标。
虎於揣摩自己心思的当口,防火门被撞开,棗出现在门口,面色苍白。
“吓坏了吧。”虎於冲着他招手,“滑轮已经装好了,快过来。”
棗跟着他跑到楼边。虎於给他缠上安全绳,又在自己身上挽了几圈,然后拽着他踏上平台。警卫的喊话和脚步声逼近,不过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二人站在大楼边缘的时候,棗突然开口。
“您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
青年哑着嗓子,似乎不像是在问他,只是轻轻感叹。不知道为什么,某种沮丧的情绪突然涨潮般漫上虎於心头,几乎能够从喉咙口尝出味道。
“那是什么东西,有用吗?”
他赌气似地反问,然后没等棗回答便跨前一步,朝着深夜的城市纵身跃下。
尽管被紧紧揽着,落地姿势不对还是让棗吃了点苦头。虎於好人做到底,把他带回自己那里处理伤口。
棗脱下靴子收进鞋架,将夹克挂在门廊的挂钩上,洗了个手才走进屋子。虎於先他一步进屋,甩掉鞋就埋头拿电脑打着游戏,这会功夫已经被K.O.一局。
棗走到客厅沙发边坐下。虎於转了圈椅子,输了也不在意的样子,随手把鼠标推到一边。
“我刚才关注了现场,了先生似乎不是在找我们麻烦。”
“哦?”虎於挑挑眉毛,“那我们还挺幸运。”
棗眯起眼。空气似乎停止流动了,虎於嗤笑起来。
“我倒是希望他能大张旗鼓地找找我们的麻烦,”他哼了一声,“至少说明我们对他而言比较重要,不是吗?”
棗漠然地看着他,直接用表情回答。不,死人是最不重要的人。
就很不会说话。虎於翻了个白眼。
有个理论说,落水的人会拼命抓住任何能将他拉上岸的东西,空荡荡飘着的时候,会全力将手伸向地面。虎於所以做这行是有目的的,肾上腺素与运筹帷幄的快感像麻药一样,将他拉下去,传送一点活着的实感。但越来越频繁会有这样的时刻,一切结束之后,双脚腾空,身体晃荡得厉害,血液倒流回脑子里。
似乎所有的任务都是那样,枪弹烈火看多了与车灯无异,只是偶尔会有剪影般的片段落在心上。虎於放下手机,走到客厅里。棗用过止痛药,在客房裹着被子凌乱地睡着。
一切收拾停当后夜色已经变得浅淡。他没什么心思休息,站在客厅窗前,看着晨雾朦胧地从窗缝中渗入。
客房门半开着,自己的影子被天边第一束光投在熟睡的青年身旁。
5.
公寓爆炸的时候虎於正在横滨参加一个酒会。
整个晚上他一直踌躇满志地盘算着如何从参会的某人嘴里套出特许经营企业的消息,收到电话后几乎是空白了几分钟,才意识到警方已经开进了他家。
他叫了辆出租车,去福街找月云了。出差期间连绵地下了好几场雨,气温降了一整个台阶。雨水泡胀了地面的垃圾和灰尘,随着步子溅起来,将他的裤脚弄得一片泥泞。他穿过随处可见的收保护费的肥胖男人,在网吧门口打架的小青年,走进月云被铁栏杆围住的公司总部。
越往高层越觉得气氛非比寻常,人人似乎都忙得焦头烂额。这却让虎於在厌恶和焦虑之上增添了一点得意,他走进月云办公室的时候,头抬得比以往更高了些。
“那家伙还真是胆大包天。”
他将自己重重地扔在沙发上。月云了在闭目养神,听到他的声音眼睛睁开一条缝。
“两个小时一起爆炸案,真有他的。”虎於啐了一口,他刚才揪了个中层干部问清楚事情的始末,“吃饱了撑着挑条子下巴吗?”
“有可能。”了心不在焉地点头。
“很淡定么,不怕他玩到你头上?”
“然后看谁更豁得出去?”了斜着眼睛笑笑,“他比不过我。他有心事才会发疯。”
“而你骨子里就是个神经病。”虎於嗤笑一声。
“多谢夸奖。”
“总之我们有点东西可以玩了。”虎於踌躇满志地规划,“你好像预见到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可以从我这边的渠道打探……”
了游离着注意力,听他洋洋洒洒将计划布置完,却也没有什么反应。直到虎於催着他安排人手,男人才慢吞吞站起身。
“不要把我算进去。”
啊?虎於愣了愣。了看了他一眼:“你不会以为你还有渠道吧?”
他似乎还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从来就没抓住过重点。然而虎於没心情揪住这句。
“什么意思?”
“这是连环爆炸事件。”了用指节扣扣桌子,“一旦立案动用人力,消息多少会在警方内部传开,说不定媒体也会苍蝇一样凑上来。你不是和我们的小警察处得不错吗?”
“他又怎么了?”虎於皱起眉头。
“没什么,我们的小警察。”了重复了一遍,眼睛眯起来,“月云有棗巳波,星影呢?九条呢?其他团体呢?与警局有来往的政商界呢?你倒是微不足道,但他们或许已经抓住你家的把柄了。”
“我是受害者!”虎於强调。
“损失了满柜子的管制枪支和刺探危险情报的证据?”
了这次是真的在笑。那是虎於熟悉的狰狞表情,面目夸张地扭曲着。
“警视厅内外都知道,盯上你的人是百,他从来不对一般市民出手。”
虎於看着月云的脸。倒没觉得恐惧,只是发自心底感到厌恶。他在这种事上倒是很正确。他了解自己的家族,大概能够预料到将要面临的选择,销毁身份,拿一笔巨款到国外去,隐姓埋名过个十几年,或许能回来或许不会,他见过那样的例子。接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打车过来只能付现金的原因。那张自离家花到现在才抹了零头的银行卡,被人注销了。
虎於站起身。处理自己的麻烦确实刻不容缓,然而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有些茫然。一直以来倚仗却不自知的东西,如果剥离掉会是什么样子,明明想追求更喜欢的生活,为什么反倒只能做出更讨厌的选择呢?
他回头看着月云了。
“你会帮我打个车吗。”
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说话。好的,虎於关上门,转身朝大楼外走去。
月云了揉揉太阳穴,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文件上。手下走进办公室:“老板,派人追他做掉?”
“暂且不用。”了摇摇头,“或许再磨一磨,就不需要我们出手了。”
这些话被虎於清清楚楚听在耳朵里,一字不漏。
6.
虎於竖起领子,走进零落的雨中。
出发前看着天气预报准备了大衣,结果居然不管用,还是从脚趾尖冷进骨髓。他将身子往衣服里缩了缩,随意仰起头,居然呼出一团白气。
已经这个季节了吗?他盯着那团白气消散的地方一时有些茫然,甚至没能注意到投射在墙上晃动的红色灯光。直到第一辆警车从路口拐过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在心里暗骂一声,大步朝着街道尽头跑去。
没有人保他,大概是必然的结果。所以每个被条子大张旗鼓追捕的逃犯大概是都挺孤单的。虎於一边分神想着有的没的,一边弯下腰,连滚带爬从老旧的电器维修店里窜过去。
警车铺天盖地挤在大路上,很快有人发现了他。大概是怕引起骚动没有鸣枪示警,但还是相当霸道,撞过绿化带就朝他冲来。虎於闪身穿过几个小摊,往新的街角跑。他没推倒那些摊子,所以也没争取到多少时间。
进了小巷之后一时半会倒是看不到车来追,只是回声非常重,吵得他头都要炸了,因此也没有办法确定追捕者的方位,这种不敢跑出去也不敢乱跑的状态,就像猛兽被装进笼子。
虎於愤愤吐出一口痰,想着与其忍受它们呜啦呜啦还不如出去同归于尽。然而这个时候巷子里又突然冲出一辆新的警车,打横漂移挡在他面前。大灯将虎於晃得有些晕,用力打开车门的声音又让他重新清醒过来。
棗巳波用风衣立领挡着脸跑下来,抓住虎於将他拉上车,又是一个大幅度转弯,冲进来时的小巷,从另一端闯出来,汇入追捕他的车流中。
“小条子?”
整个变故发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虎於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缩在棗的车窗底下,和近在咫尺追捕他的车队大眼瞪小眼了。
“Damn,”他骂了句脏话,“你不想干了?”
“我套了假的车牌。”棗面色苍白,但仍然带着些暧昧又模糊的语气,“警方大概暂时查不到我身上。”
虎於不知道该说什么,又骂了句脏话。
月云知情的地方当然不能再回去。棗带着他在黄昏的城镇中七弯八拐,进了一家老旧居民楼的底层。屋里有浅浅的霉味,明明是白天还是昏暗到需要开灯。窗外有一丛月桂树,阔叶被雨洗出有些暗沉的深绿。
“您那里也不能住了,暂且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棗递给他一条毛巾。虎於坐在窗前的床上,洗掉了泥和血迹,将毛巾接到手里,却仍然愣着神,看着窗外雾气弥漫的天空。
棗看了他一阵子,走到屋角掀开块布。虎於听到声音转过目光。青年拉开凳子坐下,远远地朝他点头。
“你在哪里都摆着一台琴。”虎於看着他。
和那间屋子里纯白的高级三角钢琴不同,棗手下的这台琴是破旧的,键盘弹性不足,涩味很重,有几个音偏了,甚至偶尔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这样的琴也没法弹快曲,然而棗很平静地将那些键按下去。雨雾凝结在月桂树叶上,一滴一滴落进泥土。
回声落下的时候,虎於支起上半身,稀稀落落拍了两下手。
“真好。”
这话虽然说得吊儿郎当,但完全是真心实意。他的情绪其实很复杂,并且相信棗一定听得出来。琴声从他手下流淌,像是某种无言的安慰。然而棗只弹了一段便站起身。
“要是没什么其他事,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在那之前,我需要确认这里没被装什么危险的东西。”
虎於坐在床上,看着他翻箱倒柜。
“这是你的第几套房子?”
棗巳波没有理他,虎於摇摇头地笑了。我走到第几层了呢?他轻柔地自言自语。
棗巳波翻查房间的手顿了顿,站起身,将探测仪递给虎於。
“还算安全,记得每天检查一遍死角。”
他说完打算离开,却又被虎於叫住。
清晨时分他用相似的语气问过月云一个问题。那时候他浑身湿透,孤注一掷地立起身上的刺,而现在御堂公子似乎恢复了一点常态,语气里带着些惯常的玩世不恭。
“你会不会经常来?”
就像那天两个人一起去偷光盘的时候,在楼梯口分手时的样子。窗外的雨居然停了,尽管被桂树遮得严实,却也真的亮堂了一点,屋里有了窗框的影子,虎於盘腿坐在窗前,倒是真的看出点残留的少年模样。
棗伸手抓住门把,侧着脸微微笑了笑。
“看情况。”他说。
7.
这间安全屋是棗用国外带回的那笔钱购置的。
那时候的他比现在还要缺乏安全感,神经质地戒备着周围的一切。他知道两公里内路口所有监控的位置,知道各个视线死角,知道离开现场的许多种方法,知道每个邻居的身份,工作,以及一点必要的性格。
然而他却不太弄得懂虎於。就怎么说,明明那么狼狈,却又那么自信。第二次去检查的时候,那家伙居然捧出一个盘子招待他,说是从专门的和果子铺买来的老牌羊羹,味道很正。
“你要是不想吃我切剩下的,等会儿我们可以一起去买,就在这不远。”他笑嘻嘻地建议。
棗不理会他,在屋角的钢琴前坐下。
其实这些日子里他拜访虎於的频率远远超过了“看情况”的程度。就钢琴而言虎於真的是不错的听众,在恰当的时候会保持安静,还能说出具有专业水准的评价。棗猜测他大概也是师从名家,富家子弟茶余饭后的消遣,但也有严厉的家规督促。他知道这种记忆就算长久不触碰还是会鲜明地留存,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一旦上手很快就重新学会。
一曲终了,棗将手搭在键盘上。虎於托着腮兴致很浓的样子。
“哎,”他招呼棗。
“怎么了?”
“你这种水准和,”虎於选择了一下词汇,“表现力,是怎么锻炼出来的?”
棗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垂下眼睛,然而虎於在这方面已经被锻炼得很敏锐了。
“不想说也没关系。”他说道,又翘起脚,指了指点心盘,“吃不吃羊羹?”
棗合上琴盖,看了他一眼:“出去走走吧。”
嗯?虎於攥着沙发抱枕,样子有点傻。棗似乎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想吃你切剩下的。”他扬起脑袋,“不是你说的,一起去买?”
棗站在路牌下,看着虎於抱着一堆纸袋拉开木门。
一路上他倒是见识到这家伙的某种奇特能力。不管被安置在什么地方,过了两三个礼拜之后,他都可以活得像是在那里过了很久的日子。走来的路上,虎於语气熟稔地跟拎着购物袋的阿姨打招呼,还向他介绍了附近好喝的咖啡馆,卖新鲜水果的小店,有一款秋季限定栗子点心的自动售货机。
“这不就是种有趣的调剂吗,”虎於拿他说过的话回敬他,“就像你的钢琴一样。”
棗瞟了他一眼。虎於想抓两把头发,袋子太多了单手拢不住摇摇欲坠,他伸手接过去。
“有人跟我说,人是需要有一两件珍视的事。那些东西集合在一起,构成我们自身。”
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然后转身看着虎於。
“然后我们就可以稍微更喜欢自己一点。”
虎於发了两秒钟的愣,然后反应过来:“你是在说我不喜欢自己?”
“我可没这么说。”棗笑了。虎於也呲着牙笑起来。现在倒是当起人生导师。
“不好说,”他把袋子从棗手里拿回去,“我觉得我挺喜欢的,毕竟做了那么多事就为了找点乐子,我猜只是没有找到方法。”他顿了顿,“不过话倒是句好话。谁说的?你朋友?”
棗犹豫了一下:“不是。”
虎於眨眨眼睛,很乖巧地没吱声。
“他是因特网时代的首批黑客。”最终棗轻声道,“前跨国走私团伙的头目之一。”
“那和你算是同行。”虎於也跟着放低声音。他们拐入一条小巷,狭窄细长一眼看不到尽头。
“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
“那你为什么没有继续跟着他?他现在,”虎於还想追问又生生停住了。棗慢慢摇了摇头,似乎第一次露出悲伤的表情。
“他离开了。”
“啊?”
“或许国际刑警组织一直没有停下对他的追查。”棗随意地望着远处,“或许是他以前的同伙想让他重出江湖,邀请或者胁迫,又或许只是厌倦——我不知道。”
“你没有问?”
棗的嘴角动了动:“有什么必要呢?”
“因为你介意啊。”虎於干脆地说。
“我和你不一样。”棗回答。虎於翻了个白眼。
“得了吧,要我说谁也……”他话讲到一半,却看到棗的神色不对,整个人一下子苍白起来。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小巷尽头的人影。
8.
虎於没多想,一步跨到棗身前。棗似乎挣扎了几下,但虎於拽着他,将他压在死角。
阴天的小巷没有光影,只是一片模糊的颜色。几天前毁了他一切的人正靠在离巷口差不多两米的地方。脸大半被墨镜遮住,看不出异常的神情,一只手插在衣兜里,似乎只是在看天。
虎於的脊背紧绷起来。
两个人都没有带枪。他思考着现在的情况,对方可能的目的,以及自己冲出去可能带来的变数。然而他还没做出任何动作的时候,棗先一步伸手抓住了他。
“喂!”
虎於剧烈地抖了一下。棗的手真的是蛇那种冰凉,表面湿冷滑腻,然而十指却僵硬到无法弯曲。他感觉自己仿佛被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我冲出去你就跑,至少保下一个。”他压着声音劝棗,又不敢回头,只有手臂上鲜明的痛感告诉他,棗丝毫没有放松。
对方似乎感受到视线,朝他们这边转过身。虎於被他的目光扫得手脚冰凉,又伸出一只手去掰棗的指节。
然而百并没有靠近,也没有掏出武器,只是带着某种玄妙的神情注视着他们。虎於眨了眨眼,看到他指间半截香烟明明灭灭地闪动。男人冲着虎於笑笑,弹了下烟灰。风从他的身后吹过来。
虎於松了口气。至少常年在一线的确会锻炼出野兽般的直觉。
“不是冲我们来的。”他说,劫后余生的得意涌上来,他侧过身,拍了拍棗巳波的手,“放手吧,不用担心我逃走了。”
然而棗却狠狠甩开他,跑向巷子另一头。
虎於愣了一下,转身大步追上。百没有跟着他们。他手里拎着一大堆纸袋,中间甩破了底,糯米果子掉在地上,滚了一圈泥。他好不容易最后追上一路冲回家的棗,在对方甩门的时候拿肩膀卡住,气喘吁吁,狼狈万分。
“你等一下!”他满肚子问号,“你在生气?你为什么要生气?”
“你为什么要跑?”
又不是要丢下你!虎於心里有冤,手上有泥,肩膀又火辣辣的剧痛:“我帮你挡枪还那么多事?”
“你帮得了吗?你以为你是谁,什么生死攸关的重要人物?”
虎於被戳中痛脚涨红了脸。棗巳波说话从来都是慢悠悠的,现在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生了重病的人,几乎要努力喘气才能发出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抖出来,却还是不忘翘起嘴角。
“Did you really do anything that ever, ever matters?”
你他妈说够了没!虎於气不过,抓住棗的肩膀将他推到墙上。
“对,你说的没错,I've never done anything matters, and Inever mattered, and I never liked myself, I risked my life for nothing, and I feel like nothing! 满意了吗?”他叫道,“这条命是你救的,留着也没用,你要不要现在就叫我走出这间屋子抱着炸弹去警察局?”
“你也知道我救了你一命。”棗双手被制着,有些狼狈地抬起头来看他,然而目光却先一步平静下来,“那我呢?Have I ever mattered the slightest, to you?”
虎於条件反射就想把棗刚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你以为你是谁,然而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其实知道这个答案。风从窗边吹进来,住久了的老房子真的不一样,这是一个很像棗本人的空间,那种柔和却能刺伤人的空气,心里的什么地方猛地一疼,像是打了麻药,剧烈起伏的胸口也缓缓平静下来。
回过神来以后他用一种几乎是大梦初醒的眼神看着棗。你是不是也知道?
“你想证明你选了值得的事。”棗迎着他的视线,“但值得从来就不需要证明。还有,人也会选错。”
我不是问这个。虎於死死盯着棗,用目光逼迫他。
他也不愿意认输。或者说,他意识到自己对棗抱着一样的情感,并且已经开始付诸行动。在目光交流中其实可以看得出来,棗努力维持的冷淡一点点被抽走,目光从死水般的寂静开始变得游离。
“我不想看到你放弃。”他终于垂下眼睛,“我想帮你找到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
门外似乎传来阿姨买菜回来上楼的声音。屋里太安静,他们甚至听到鱼有些沉闷地撞着水产塑料袋。
这事几乎是滑稽的。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两个人都僵硬着,听着心跳声落回原处,然后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重新急促起来。
沉默地僵持了更久后,虎於开口了。
“那你呢?你选错过吗?”
“御堂先生,我从来没有过其他选择。”棗坦荡地弯着嘴角。
虎於揪住他衣领的手慢慢松开,落在他的脖颈上,停了停又往前移,擦过脸颊,他掌心的温度让棗轻颤了一下。
“那我现在给你一个。”虎於沉声说,“你可以拒绝我。”
棗喘了口气,抬头看着虎於的眼睛。他耳朵有点泛红,梗着脖子,英勇就义一般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不想……”他咬住下嘴唇,“我不想拒绝你。”
那个瞬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如果当时对樱说出不要走的话,他的生活会不会完全不一样。然而棗没有太多余裕去思考这个——虎於的嘴唇已经覆盖上来,干燥温暖,强大而鲜明的存在。
棗抓住他衣服的下摆,微微仰起脸。之前被情绪压着,现在倦意一下子涌上来,将人淹没过去。虎於揽着他的腰用怀抱支撑住他,跌跌撞撞走到床边,耗尽力气倒进枕头里。
就像心落回胸腔空出来的那个位置。
9.
关于百虎於并不是了解太多。传说般的爆破专家,名号在他们的世界里人尽皆知。似乎也就是在四五年前横空出世,清清白白没有后台,从来不为固定的上家做活,却能在几大势力的交锋中硬生生打出立足之地。
和他交过手的人活下来的不多,少有的那些都表示,那个人的精明谨慎几乎到了不留破绽的程度。
所以愈发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竟然会突然断了自己所有后路,还找上他这么个小人物的麻烦。
虎於调出电子地图,抓着头发冥思苦想。棗从他身后经过,笑了一声。
“你现在的样子有点像我的同事。”
“那我去警视厅应聘怎么样?”虎於嘟囔道,棗上下打量着他,挑了挑眉毛。
“他们会要求你摘下耳钉,剃成寸头。”他火上浇油地补充,“然后吃三年的大锅饭。”
靠。虎於翻了个白眼。棗仍然是明嘲暗讽的人才,但去除那种攻击性之后,居然还挺有意思。
当然他现在看棗怎么都挺有意思。虎於揉了揉脸,滑了下鼠标将注意力转回屏幕上。棗从警局带来了这一系列爆炸案的资料,他的权限弄不到太多,不过足够好好研究回忆一阵。
“你怎么看?”他问棗,“你认识他吗?”
“有过一面之缘。”棗思考了一下,“我也觉得他不是平白无故做出这种事的人。”
“或许是为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事。”虎於眨眨眼。棗在心里叹气,这种人真是自己麻烦缠身还能分出心思注意些有的没的,不知道哪来的心力。
“换个角度想,”他继续说下去,“如果百先生还没有达到目的,他很可能会再次行动。你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不管他接下来的目标是谁,了先生都比我们更有可能被拖住。”他下了结论,“这或许是我们的机会。”
“你想干什么?”虎於挑着眼睛看他。
棗摇了摇头,没有马上开口,然而一个方案已经在心里形成。
他不常表露自己的想法,这成为最好的护身符。这阵子他照常去警局上班,然后用大衣遮住脸,在夜间绕到虎於这里来,假借为他规划逃亡路线的名义分析那个世界最近的动向。
头顶上也的确是黑云压城,感觉随时都会变天。百是最危险也是最不稳定的因素,九条铁了心要大举收复失地,月云刚吃进一口大的,整顿兵马准备迎战,星影面上按兵不动但实际更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剩下几家小社团等着浑水摸鱼,警视厅新派来负责组织犯罪对策部情报官的折笠千斗深浅未知,说不定就看中了谁要开刀。
“我的建议是近几天就出发,从海上走。”棗点点屏幕。
“开玩笑吧,”虎於皱眉,“这片海域所有的港口哪一个不在月云手里?”
“九条最近会有大动作。对策部收到了这条消息,估计会去清场。”棗简单地说,“折笠Sir最近一直在跟这个案子。”
虎於嗅到不对:“你不打算告诉了先生?”
“告诉他就来不成你这里了。”棗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你也跑不掉。”
其实远不止这些。警视厅现在其实分成两派,前对策部长和直属上司千叶志津雄主张彻查城市西北方向在建的新城中心,而折笠千斗却将注意力放在二十年前的临江隧道和老发电厂集群附近。棗的级别打探不到这个层面的消息,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察觉到折笠的怀疑与试探之后,很干脆地找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我一开始就有计划。”他对年轻的情报官说,“现在还拖着,是因为有些私人事务还没了结。如果您再给我些时间的话,我愿意向您提供一切信息。”
千看着他:“我需要你表现一下诚意。”
棗缓缓将一张光碟推过去。
“现在起诉我材料还不够吧。”他微微垂着头,“请加上这些。”
“我最近会去一趟总部。”在千接过光盘时他又补充道,“如果顺利的话,您会看到更多。”
虎於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地图,拖到码头的位置,放大,又转动滚轮缩放回去,然后点点头。
“我明天晚上出发。”
他顿了顿,目光又停留在棗身上。棗扭过头看着窗外。
“一路顺风。”他淡淡地说,“没了你这个麻烦,我就可以继续回去当我的小警察了。”
虎於撑起身子,将脸凑到他面前。
“不管成不成,我们都不可能再见面。”
“你才知道吗。”棗平静地看着他。
“你会不会想我?”
那一瞬间棗巳波又有些犹豫。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回忆起遥远的那次离别,然而那个时刻他拥有的却是某种全新的感觉,拉扯着胸口微微疼痛。
“算了。”虎於往后退了退,头也缩回去。
“等一下,我不是……”棗猛地转过脸,却刚好撞上虎於的嘴唇。他的眼里还有笑意,似乎是蓄谋已久。Damn. 棗低声咒骂,然而虎於更加明目张胆地揽住他的腰。然后男人的整个身子贴上来,将他圈进怀里,一下下磨蹭着,像是终于获得了朝思暮想的宝藏,热切又洋洋得意。
“没关系。”他在棗耳边悄声说,“你记住我就行。”
其实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停留在那天下午的吻上。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到此为止。棗的安全屋无法提供永远的庇护,虎於在这个城市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险,终归还是要走进前方那个残忍阴暗的斗兽场。
但现在他们似乎要再往前走一点。棗勾住虎於的脖子将他拉下来,手从领口滑下去,慢慢拉开夹克的拉链。或许真的是在潜移默化地彼此支撑。他终于迈出去这步,而虎於第一次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那就往前走吧,学会勇敢也好学会珍惜也好,成长过的人还是要分开,但说不定就会像此时此刻一样,碰到一些好的东西。
那个灰白色的下午,他们相拥着,通过彼此的身体交换一点温暖,窗外的落叶在小巷的上空飘着,是初冬的第一天。
折腾一番后虎於沉沉睡去,他的手还搭在棗的肩膀上,圈成一个保护的姿势。棗小心地将他的手挪开披上毛毯,抬手看了看表,似乎还有很多时间,便向他怀里缩了缩,跟着闭上眼睛。
他有信心,虎於不会知道他的真实计划。
10.
虎於睡得很沉,过了晚饭的点还没有醒来。棗出门的时候给他掖了下被子,然后缠上围巾,打车到警视厅处理了几分文件。这种不上一线的部门周日晚间都不会加班,关上电脑的时候,他的心里像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一样平静。
手机响了一下。棗将警察手帐从抽屉里拽出来,看着上面自己的姓名与樱花徽章,陌生的感觉。
折笠大概会在报告上会把他写成污点证人。的确是从来没有属于这里,但他现在有了别的地方。
棗笑了笑,将手帐塞进风衣口袋。
他的确没有很多实战经验。之前他所做的就是黑入系统,偷取月云想要他拿到的一切,唯一一次也是和虎於一起,看着他的身影穿过黑夜里的楼梯。他面色如常地绕过福街上那些鼻青脸肿或面如土色的人,走进大楼,对门岗小混混的挑衅报以冷淡而暧昧的微笑,拿着破译好的密码走进更高的楼层。
而在门被突然踹开,手电的强光照到身上的时候,这一切才真正算是开始。
棗比想象中更镇静地拔出枪,将子弹送进那两个倒霉蛋的心脏。似乎感觉有些恶心,胸口堵着什么,然而他还是咬住下唇开始奔跑,抬手点射掉下一条走廊的摄像头。
他想起了那一次与虎於的对话。他想问虎於,为什么要数次以身涉险,如果什么都不追求的话又怎么会有勇气赌上生命。而虎於似乎回答说,自己并不是凭着勇气做到了那一切。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好好说话,现在棗又觉得,或许他们都是错的。
转到第四条走廊的时候他已经解决了所有物理上的麻烦。门上的红灯旋转着,虹膜锁已经被破坏,输进代码便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机房。
电磁屏蔽装置已经失效,如果他能将这台加密机器成功破译,将文件传送出去。然而这台机器的储存区设置是死亡迷宫,所有加密磁盘和每条路径都只能访问一次,稍不小心就会触发文件的自毁机制。他知道折笠千斗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面,而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目的。
他要销毁月云手中掌握的,有关虎於的一切,让他重新成为没有案底的富家公子。他现在这样逃出去,但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变得足够强大,然后就可以走回阳光下,到那时候,没有人会有什么东西能拿来威胁他。
数据开始传输,主机的红光在黑暗中闪动。棗屏住呼吸,盯着屏幕,但更近处新的脚步声快速逼近过来。一秒,两秒,棗在心里慢慢计数,来不及。得到结论后他反而平静下来,将用来担心的思绪也收起来,更加全神贯注地敲打着键盘。
“他会不会单纯因为恼羞成怒,不顾你手里掌握他们的核心机密直接把你杀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棗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头。门慢镜头般打开,走廊的灯照进来,虎於的身影藏在夜色中,一点一点,被上移的灯光勾勒出眉眼轮廓。
目光相触的时候他扬起下巴,像初次见面站在钢琴前那样对他冷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棗沉声问。麻烦比他想象得大很多。
“我知道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而我或许会。至于了先生嘛,”虎於慢慢走进来,手中的枪支在地上投下影子,“我也不知道。所以你到时候记着注意这点,能申请证人保护就去申请,这次搞票大的,你的小领导不会不答应。”
“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觉得我看不出你有心事?”虎於又嗤笑一声,举起个闪着红灯的小物件,“还是觉得我的功夫在你家养废了?”
棗皱起眉头。他发现虎於似乎打算来真的。
“通风管道太窄了不够人钻进去,”虎於走到房屋中央,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在四周不是混凝土而是架空的,切开一段走上去就可以。你跟我混过一次,楼顶上的东西怎么操作应该清楚。这次记得不要扭到脚。”
他拿起枪把一砸,天花板轰然开裂,一条绳子垂下来。
“十分钟,够不够?”虎於自顾自地问。
“御堂先生。”棗警告他。无法抑制的寒意从脚底涌上来,让他几乎站不直身体。
“够了吗?”虎於又问了一遍。
棗愣了愣。他察觉到虎於语气中某些柔软的成分,将楼下嘈杂的脚步与咒骂声隔绝到模糊。
他在看着棗,两个人目光相接。那个瞬间棗彻底意识到,虎於对他是怎样特别的存在。太久没有这样真实地和一个人相处,或许毫无知觉地就暴露了太多,最终导致虎於远比他想象中的更了解他。
而他对虎於也是一样。其实两个人对现在的情况都很清楚,但偏偏搞成这副剑拔弩张的状况。
到头来还是这家伙更胜一筹。
“够了。”他短促地回答。周围的一切仿佛在晃动,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键盘上,世界上只有那些黑白的数字,敲出准确无误的指令。
“那好。”
虎於还是那副目空一切的样子,扬起嘴角,笑得很轻浮。
“这十分钟,我来给你。”
他带了最好的霰弹枪,加上两把手枪分别揣在武装袋里,从火力上来说无疑是占优的,然而人数是绝对的劣势。棗喘了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的电脑上。
希望像风暴中的小船,被拍打得千疮百孔却仍然沉浮。
这一切其实根本没有过去多久,虎於装备弹药的动作很快。
“照顾好自己啊。”
虎於拍了拍棗的肩膀。就像真的只是与他擦肩而过一般,挎着他那挺重型机枪,目不斜视地朝着房间出口走去。
棗望着虎於的背影消失在角落,握了握拳头,咬住嘴唇,将注意力集中回眼前的屏幕上。
枪声很快密集地响起来。他没有回头看,拉着天花板上垂下的绳索爬上了计划好的路。
11.
棗巳波推开门的时候,橙黄色的夕阳透过整面落地窗泼洒进来。
折笠千斗看着手上的报告,将钢笔轻轻按在嘴唇上,似乎在沉思。听见动静他抬起视线,朝棗点了点头。
“你也加班?”
棗的步伐因为惊愕而停顿了一下。
他回到警视厅后主动将材料传给千,一并交还了自己的配枪。然后就是坐在办公桌前等待。然而从清晨等到下午,斜阳照在他朝西的工位上,也没有人来逮捕他,甚至隔壁小警察还探过头来问他为什么不回复自己的邮件。
棗打开邮箱看了一下,账户很顺利地登进去,的确有新的收件小红点。他解答了同事关于数据库维护的问题后,站起身走向折笠的办公室。如果是以前的棗大概率会按兵不动。然而,或许吧,虎於的一部分的确影响了他。
只是他没想到折笠千斗却这样跟他说话,就仿佛真的无事发生。
“监狱的床位满了?”他问。
“真是不可爱。”折笠轻声笑了下,“白给你销了案底。”
棗挑挑眉。看起来对策部似乎还有其他的打算。这位情报官刚空降过来的时候棗只觉得他鼻子很灵胆子又大,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点点狡猾和独到的手腕。
“总之关于证人保护我们也不止一种方法。”千轻快地说,“对那个位置而言,你知道得有点太多,幸运的是那里刚好有个和你势均力敌的家伙。比起把你关进去,费心费力看着,我还是想选个比较轻松的路子。”
他敲了敲桌面,让棗集中注意力。
“不管怎么说,你决定要留在这座城市,不是吗?”
棗点点头。那句话真的是对的,这个世界唯一的可预知性就在于它的不可预料。
虎於争取的时间让棗成功拿到了警方想要的资料,甚至还有些其他的。九条和星影大概会对那些很感兴趣,而月云绝对不会想让对手知道。这些社团之间的对立远远甚于它们和警方的剑拔弩张。
而这就让他终于有了可以放上谈判桌的东西。他可以用这些信息不外泄的保证,交换更多的条件。
意外的只是折笠千斗不仅洞察到这点,还打算放他一马。
“不要小瞧我。”情报官拍拍他的肩膀,“有机会留个筹码也不错,至少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很多的时候警视厅也不是那么靠谱。”
不是为了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我想要的事,我已经做到了。
冬天的风从窗口吹进来。棗将头往领子里缩了缩,织物的温暖让他回到比较有安全感的状态。折笠收好手上的两页纸,又想起什么的样子。
“对了,”他问,“之前的你说没了结的事,现在了结了吗?”
棗巳波又愣了一下。折笠像是读懂了他的心。然而这句话不是在试探,反而是一副坦坦荡荡翻了篇的做派。他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还没有。”
他说,却又补充道。
“不过可能往前走一走,看看就会知道。”
他回到外间自己的办公桌前。关了电脑,整理好衣领和围巾,将口袋里的警察手帐拿出来,扔回抽屉里。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棗接通了放在耳边,对面有些急促的语调让他微微皱起眉头。
“喂,是我……跑出来了?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什么东西吗?……嗯,嗯好。那这个伤势要不要紧?……嗯,不要紧就好,我知道了,谢谢。总之我先到医院来看一下。”
他挂了电话,却听到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传来。
棗眯起眼。冬日的夕阳挂在长街尽头。一辆哈雷摩托从那条地平线上缓缓浮现。排气管的白雾散在路面上,油门踩得气势汹汹,轮轴与车体的阴影铺天盖地。
它一个漂移,稳稳地停在棗的身边。车上的人摘掉头盔,对他抛来一个露出牙齿的微笑。
“嗨,小条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