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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乔】【微周叶】无名公路(fin)

——1——

世界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穿过马路的行人,拍打礁石的海浪,风扬起的尘埃,那些共通的地方总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当旅者找到相异之处的时候,却又迷茫于自己穿越的究竟是空间还是时间。

火车站仿佛是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整个搬过来的。露天的站台和长椅,挨挨挤挤的人群,穿着老旧制服的列车员拿着打孔机,一节节车厢挨着查票。没有固定的座位,后排上车的人只能站着。穆斯林的大头巾在车厢连接处互相擦碰,粗重的呼吸也随之碰撞起伏。

空气里弥漫着麦饼和红椒的味道。形形色色的人穿过包厢,拉开门探进头来审视有没有空座,再失望地狠狠把门扣上,带着浓重的口音嘟囔几句,拉开车窗朝外吐一口痰。

 

基建设施相当匮乏的中非国家,生活朴素乏味的教区。除了占据国土面积百分之八十七的荒原沙漠之外,这个国家并不具备值得开发的旅游资源——因此大约包厢里的三人,就是整列火车上全部的亚洲面孔了。

靠窗相对的二人组,年纪稍长的倚着窗户,眯眼望着风中摇动的浅黄色草原,似乎下一秒就能睡过去。对面的高个儿青年正试着将外套夹在手推式的窗户上,挡住直照男人的阳光。挂了几次都掉下来,反倒把自己弄得手足无措。

还有一个少年坐在门边。

似乎在望着远方,目光清澈而恍惚。厢门在身边开开合合,他凝固了似的岿然不动。只是突然如梦初醒地抢在窗边二人之前站起身,将抱着孩子的黑衣孕妇让到座位上。走出包厢,还是一副无处可去的样子,带着些许茫然站在走廊上,随着吭哧作响的铁轨声摇晃,护着挎在肩上的小包。

 

“小朋友,”倚着窗户的男人突然开口,“你可以把相机放到我们这儿。”

少年眨了眨眼睛,讶异地望过来。

 ——2——

【一帆,猜猜我在进沙漠的火车上遇见了谁?

你一定听说过周泽楷这个名字,在荷赛奖颁奖典礼当晚失踪的,近两年最有名的摄影师。他似乎正在给另一位前辈当助手,确实让我有些吃惊。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意想不到的人啊。】

少年将本子在车厢的小桌上压了压,就着夕阳的橙光继续写着。

【在那个小镇住了几天,果然像你说的一样漂亮。卷曲的铁器花纹,蒸腾着神秘香气的市场,高阁的檐角镶嵌着宝石,带有宗教色彩的装饰。坐着火车向沙漠奔驰的时候,我翻看着这几天拍下的照片,突然觉得它们那么遥远,仿佛一个只存在于过去的幻境。有时候我的确感到迷惑,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这一切,或者,那真的不过是梦而已?

一帆,一生只能见到一次的,和梦有什么区别呢。】

高英杰捧起小本子,将方才写满的纸一点一点撕碎。突兀而清脆的声响,他怔了一下才回过神,站起身让座。

“谢谢叶修前辈。”

“没事没事,”被叫做叶修的年轻男人摆手,“你坐着吧,不是在写东西么。”

“啊……写完了。”少年挠挠头。

“随身带着纸笔的摄影师可不多见。”叶修把背靠在厢门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一台相机不够?”

听到这话他身边的青年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高英杰下意识摇头,露出小动物般无措的表情。

“我,我也不知道……” 他红着脸咬了咬下嘴唇,声音微弱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但有时候还是觉得,能写下来会更好。”

说出这话的当口,一种夹杂着留念与不舍的奇特感受突然涌上心间。与那个人分开后,自己的旅程似乎并未留下什么遗憾。可想想那些仍然存留在身后土地上,自己却无缘得见的可能性,便只觉得被记忆美化了的日子还不够多。

毕竟那些交集纯属偶然。

在高英杰选择这个国家作为采风目的地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一项与中方合作的工程,会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实施这项目的两个基地中间隔着非洲最大的沙漠。撇开那些宝贝疙瘩似的工程师不提,单是随队一堆关乎军工命脉的资料,也不敢随便交给当地驻军。因此我方先行派去了一批汽车兵,让向导带着练熟了,专门负责接送援建队伍。

其实也确实没有什么了,只是机缘巧合。他那个总嫌操不够心的恩师与军方的宣传部门有些关系,恰好这队上有一拨人回国,就打招呼让高英杰搭上了送机返程的吉普车,进到沙漠中心去。

他因此便见到了乔一帆。一个晒得黝黑的小兵,看上去和自己也差不了几岁。在一阵拉锯战般对称呼的纠结——两边都红了脸的问候,犹豫地递来的矿泉水和干果,他迟疑了好久才选择的副驾驶座位——之后,两个人坐在路边的茶水店歇脚,那男孩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英杰是……摄影师?”

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很轻,手放在木桌上,有些紧张地攥着另一只手的手指。

少年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

不,不仅是时间。他们所占的空间也不过是一块块碎片——那些房屋在群山中就像凌乱堆杂的碎石。由近及远的灰色,却覆盖不住山丘一角。一声汽笛的时间,列车便穿入崇崇峻岭。

所留恋的对象如果微不足道的话,便终究会变成遗憾,连记忆似乎都成了无端的奢侈。世界那么大,自己毕竟要往千山万水去。

——那他会记住自己吗?

 ——3——
火车停在沙漠边界的终点站时,已是黄昏时分。少年喝下一杯酸枣茶,转过身招呼同行的二人。在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旅伴,却似乎每一次都奇妙而不可思议。
这个边陲小城有许多租车点,三人很快决定搭个伙轮流开车进沙漠——其实只是叶修懒洋洋地提了一句,随手拉开了他身边的车门而已。高英杰略一思索,答应了。令他惊讶的是,周泽楷几乎没有思考就附议了叶修的提议。


三个人随意地轮换着。借着坐在副驾驶的机会他借着斜角偷偷看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英俊青年。是那个人没错——他在心里思忖着。可是为什么?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视线,周泽楷侧过脸,和善地笑了笑。
“前辈……”
偷看被抓包,高英杰有些脸红。毕竟对方还开着车,他赶忙将视线转回前方。周泽楷似乎也没什么反应,他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却在下一次下车休息换班这个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看见他走到自己身边,听到青年低沉却好听的声音。
“你说得对。”
“诶?
看见少年仰起脸望过来,周泽楷也有些犹豫。这个寡言又腼腆的摄影家,即使面对着年龄差距不小的自己,似乎很难表现出前辈气场。然而尽管脸上还挂着些局促,他却弯下腰,站到和高英杰视线平齐的位置,认真地对少年说道——
“即使是照片,也有无法传达的东西。”

“在聊什么?”
抽完烟的叶修回来救场。几乎像是有特异的默契似的,周泽楷站起身,只是交换了一个目光,叶修就点点头笑了起来。
“走吧。”他拍拍青年的肩膀。
高英杰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一咬牙站了起来,追上周泽楷。
“前辈,可不可以给我签个名?”
突然被以这种方式搭话,青年转过身,似乎有些惊讶。
“我想送给我的朋友……一个我可能见不到的朋友。”
这次换成叶修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高英杰笑了笑,走到越野车驾驶座一侧。现在轮到他了。
拉开车门前,少年的手轻轻落在外套兜里一个小小的本子上。

即使很快进入了地图上显示空白的区域,四周却并没有一下变得荒芜。岩层里突兀地镶嵌着碉堡,沙尘里开着几朵灰扑扑的花。甚至还有带着花园的清真寺。数米高的铁树,砖红色的土地和玻璃灯。脏兮兮的公用草席铺在路边石台上,供信徒随时跪下祈祷。
“小高认识路?”叶修用一副不认识也没关系的语气问着,“我们走哪边?”
“这条。”高英杰答道,踩下油门。
前方Y字路口并无路牌。左岔口尽头,孤零零的一栋房子冒着炊烟,而他们驶上的那条路,没有护栏,没有夜灯,没有任何建筑,只向着斜阳的方向延伸。
 
——4——
他们大约在正午到达。
路上并没有收费站,因为那严格意义上也不算什么高速公路。水泥浇筑的路面,随着山体起伏,完全贴合,哪怕是最小的弧度也毫不含糊地升降着。
穿过一片苍苍郁郁的森林,一座巨大的裸露砂岩山忽地就在下一条弯路的尽头拔地而起。乔一帆擦了擦脸,走到高英杰身边,和他并肩望着面前巨大的砖红色石块。
“那是界碑。在砂岩的西北端就是撒哈拉。”

“这条公路叫什么名字?”高英杰好奇地问。乔一帆看上去有些惊讶。
“这路没有名字。”他说,“我们用经纬度来确定位置。”
“为什么?”高英杰微微皱起眉,“有个名字不会更好称呼吗?”
乔一帆犹豫着,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大概没有必要吧。”最终,他示意高英杰看车后排安装的两个巨大的水箱和油箱,“七百四十多公里,沿途能停下的地方不过五处。也不用查阅路名确定方向,这是穿过沙漠的唯一一条路。”
高英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对着向远方延展的公路按下快门,不经意摄入了乔一帆影子的一角。意识到这一点,他换了个角度,重新拍了一张。
“一帆,你有没有想过……”
“啊?”
“在这里,工业文明能够产生的影响也不过就那么点儿。”高英杰望着路的尽头,“连接两个坐标之间的一条线。你叫它什么名字并无任何意义。”
“只有在这种地方,人类的渺小以一种字面上的方式被体现出来。名字不重要。”少年将镜头转向稀疏的民居,全身包裹在黑布里的女人顶着陶壶汲水,他礼貌地避开了她们的方向,“他们如何称呼太阳,他们如何称呼神灵。所有既定的名字对自然而言都毫无意义。万物生长并非为了得到称颂——因为即使那些颂歌也只是给人类自己听的。”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认真地听着。
“好了,走吗?”高英杰收回镜头,“接下来让我开一段儿吧?”他用征询的语气问着,“反正也不会走丢。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没关系啊!”乔一帆慌忙赶上前两步,“我不是很累……”
不过高英杰已经笑着打开车门,按下车载CD的开关。歌曲有些嘈杂,并非电流音,倒像是收音机里有个共鸣腔似的。粗犷的乐声因此平添了几分悠远,仿佛声音也被加了滤镜。
炎炎烈日下尘埃飞舞,看上去轻飘得似乎整条路都浮在空中。
然而无法否认的是,这片虚幻轻浮的土地曾经是人类的双足第一次踏上的地方,他们站着的这片沙漠,曾矗立着最古老的宫殿与神庙。

“英杰,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国家?”
乔一帆突然问。男孩儿的声音带着一些特殊的情绪,似乎包含了隐秘的向往和瑟缩的敬畏。高英杰想了想,翻出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他。
“……你知道吗,一帆,”他说,“我有一个梦想。”

 
——5——
【人啊,总是自然而然将陌生与虚幻混为一谈。那些见所未见的风景、异域的国度,还有落在记忆深处无从找寻的时光。从窗户往外望,眼睛看到的像照片,向着相框里看,照片却像画。】

青年望望天色,随便选了一张CD扔进播放器里。
沙漠过于安静,悠扬的曲调能随风飘到很远。大约只有当地的古老拨弦乐器被那些灰尘撞上,才能够发出那样奇异的旋律。犹如黑皮肤女人的彩艳纱裙,瑰奇,狂野而神秘。
【我希望能够站在整个人类的视角上,面对自然与社会,沧海桑田。因此我想了解最深处,最纯净的民俗,踏足人迹罕至的土地,将这一切传达给我的读者。】
【即便是再美丽的自然风光,看久了也会习以为常。我想,真正流传到后世的作品一定是意蕴丰富的……它必须代表着某段时间,或者某个空间里最独特的部分。
我想让我的照片成为一本书,一本包罗着文明底蕴,人间百态的沙之书——我希望它们具备了家国情怀,具备了天下之心。
这一直是我的目标……即使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做到这一点。】
 
叶修合上笔记本,从副驾驶的位置递还给高英杰。他们已经轮了一圈班,现在又是周泽楷开车。
“这个乔一帆……”他嘟哝了一句。
“啊?”高英杰抬起头。
“没什么,”叶修笑了笑,“这孩子也很喜欢摄影吧。”
少年怔了怔,有些低落地垂下眼睛。
“是啊,他很想当个摄影师。”
那个本子上以不同的笔迹,画满了速写,透视图,还有各种景深结构的草稿。很容易看出这曾经是一份教学工具——那个相较起来更加稚拙的,虽然磕绊得厉害,却能看出主人的认真。高英杰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想递给叶修,却又有些迟疑。
那里存着他从手机照片上转录下来的另一些照片。他喜欢那些图像——尽管绝大部分是隔着汽车玻璃拍摄的,像素也不高,仿佛都被砂土打磨得粗糙,又蒙上了尘埃。
“前辈,这是他拍的照片。”
他最终还是将手机交了出去。那些习作确实有着明显的短板。有些他自己都能数出来,但却不愿意删去——正如他自己相机里,在无名公路一端意外摄入的少年身影。因保密条令的缘故,他无法将乔一帆的面容留在影像里。只是那样一个身影,可以属于任何人,可那分明让他想起了那些日子…… 

“再往前一段,就可以看见落日了。”叶修开口。
那个声音仿佛幻境般突兀地响在耳边。
少年抬起头,在沙漠的干燥晚风中,眼眶却有些湿润。


 

 

——7——

【我们这几个小语种兵,总是在换防。曾经驻扎在一个没什么战争威胁的国家——和我们关系好,也不危险,住在镇上很快就过了那段日子。当地人虽然贫穷却很热情,大家都特别受照顾。

半个月以后,我们整队开拨。我请了最后半天假,一个人在镇子上逛着,为了和它告别。

英杰,就在那时,我突然想到,这些东西,也许这辈子,就是唯一一次见到了啊。】

【后来我们不停更换驻扎地。我遇见了很多不同的事,不同的人。于是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知道,即使有机会在几十年之后故地重游,即使将我请进屋里喝茶的老伯还未搬离小镇,那个在集市上微笑着递给我一棵迷迭香的阿婆,也注定不会坐在原地兜售那些橙子和香料。】

【我真的很想将这一切记住,甚至分享给别人,告诉他们这段经历是多么快乐。但也许你说得对……就算我将那些怀念表达在图像里了,它也只对我具有意义。没有广博视角和文明情怀的照片,也许只能自己留着做个纪念吧。】

 

乔一帆只是语速极快地说了这些,便勾着头往前走了。暮色降临的沙漠里,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

“一帆。”

少年叫了一声,话却最终也没能出来。

高英杰不是王杰希,不是周泽楷,不是叶秋。他知道自己还远没有站在那个巅峰。出于与乔一帆相似的敬畏,他无法告诉他,自己亦未明白——摄影的真正意义究竟复杂到整个文明,还是简单到一个微笑。

他明白自己离那境界还远,因此纵然看着乔一帆站在更远的地方张望,却没有底气向他伸出手。

而直到躺在医院里翻开笔记本的时候,他才发现倒数几页的角落里,男孩儿写下的留言。

——还有我们一起走过的这段路。

而那时他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少年垂下眉眼,望着远处。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充满了盎然兴味的少年音色,而另一个轻柔的声音就在一旁。

“一帆,要走到哪儿才能见到沙漠中心的落日?”

“只要往前走就好,”乔一帆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攀上一座座沙丘,当眼前的所有山峰都矮过脚下那座,就能看到了。”

“哇,像是寓言一样。似乎这片沙漠的每一处都有故事。”他的声音笑道。

“是呢……”另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回答,而此时自己已经忍不住叫出声来。

“一帆!看那边!”

几乎是情不自禁地,高英杰抓住了乔一帆的手。少年怔了几秒,小心地回握过来。

 

“小高,你说上次因为某些事,你没能拍到沙漠里的日落。”叶修突然开口。

“啊?嗯……”高英杰回过神来,连忙答应。

“所以你要回到无名公路。”

“对,是这样的。”

“那么,当你提到无名公路的时候,它不是唯一的一条么?”叶修只是放松地笑着,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高英杰还是一头雾水,坐在他身边正给镜头调焦的周泽楷听到这话,却默默停了手。

“你们两个啊,”叶修弯起眼睛,“都好好想想,孤独对自己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男人说完便转头去了,高英杰有些茫然地看向周泽楷,却发现那个眼里总是盈满笑意的前辈,死死盯着叶修的背影,像是盯上猎物的猛兽。

“你也是。” 

青年直起身子,一字一字清晰地说。

 

叶修离开的脚步似乎微不可见地顿了下,手却扬了起来。

“别担心,小周。”随风传来的声音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

“——过来帮个忙。”


 

­——8——

他并没有摔倒在荆棘上的实感。少年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被尖刺划开的皮肤,看着血液迅速涌出。也许是因为沙地特殊的气候,伤口的两边飞快地肿了起来,之前隐没在身体里的热度开始慢慢在肌肉间弥散。

已经可以看到公路了。他们的吉普车闪着双跳灯,像是夜航的飞机。乔一帆拼了命地踏着流沙,深一脚浅一脚朝他跑来。而自己苍白得像是月光一样,毫无声息便倒在沙地上。

 

再醒来是意识到乔一帆猛踩了一脚刹车。他睁开烧得有些迷糊的双眼,他依稀看到前方的星光被几个影子挡住。

“英杰,不要下来!”

乔一帆匆匆留下一句便开门跑下去。高英杰躺在后座,声音像是从模糊的远方逐渐靠近并清晰起来——他并不懂阿拉伯语,只是从车窗另一面长袍老穆斯林严肃的神色里,隐约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高颧骨老人眉毛一耸,竟是震怒地高吼起来,将少年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周围的壮实男人也一并涌了上来,似乎七嘴八舌针对着乔一帆一个。

但男孩儿丝毫没有退后。朗朗明月之下,他听到少年急急争辩的声音。直到那群人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回到车里。男孩儿没有丝毫耽搁,一脚油门踩下去,吉普车扬起冲天的沙尘,公路便迅速远离视线。

“英杰,把腿抬高,接下来会颠得很厉害。”

“他们把路封上了?我们干扰了什么仪式吗?”高英杰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问。受国际报道的影响,他始终对沙漠地区的宗教抱有特别的警惕感。

“不是。”乔一帆咬着下嘴唇回答。少年脸色苍白,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清晰可见。

“最近的医院不在公路上,我要直接抄近路过去。他们告诉我这很危险,想要穿过沙漠,生死自负。”

车外传来隐隐的轰鸣声,偶尔夹杂着尖利破碎的巨响。

“沙暴要来了。”

 

在孩提时的课本里,诉诸文字的气候现象看上去与任何一种天气并无二般。只有直面它们的时候,才能见识到这种可怕。大自然在这片人类的发源地上露出獠牙,展现着最狰狞的一面。在这里,它是一种能够致人于死地的力量。

那一瞬间冰雹砸在雨棚上一般的声音让高英杰忍不住一个哆嗦。乔一帆猛打方向,吉普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大马力冲上了沙丘。金属,橡胶和岩石大力磕碰着,后座颠得更厉害。横躺的高英杰一次次被高高抛起来,差一点撞上车顶。

他们在这片星空下疯狂飞驰着,与席卷而来的冲天沙尘错身而过。

“英杰…”

乔一帆一遍一遍重复着,似乎是在安慰他,又似乎是为了让自己坚信这一点。

“我一定会把你送到医院,一定。”

 

直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被递到自己面前时,少年才睁开眼睛。

他猛地转过身去。却只看见染红了整个地平线的晚霞。

仍然是沙尘漫天。霞光因那些灰尘的折射,赫然有着彩虹般的渐变。从最末端的青蓝,到橙红,瑰丽奇绝。

沙丘仿佛波浪,在余晖里晃动着就将那轮红日吞没了。

 

——9——

高英杰在一泓早已干涸的泉水边停步。

远处裸露的红岩山峰悄然耸立,无植物覆盖,能看清每一丝褶皱,断尾河冲刷留下的层层叠叠的花纹沉积在河谷。下弦月将出未出,繁星散布在整个夜空里。

【一帆,你好吗?】

他的手轻轻拂过纸面。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悠然地坐在夜色中的沙丘上。在暮色里像是影子。

“真有你的。”叶修称赞道,顺手点燃一根烟。而他对面的青年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恢复了沉静的神色。

“传世之作有两种。”男人像是在对着青年说话,又像是低声自语,“当然这两者并无优劣之分。最重要的是,你或许记录着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站在当今的价值观下评判,什么值得被摄录,什么不值得。而后世将研究这些过去的片段,发掘出我们眼中的世界。它就像一面荧幕。

“而另一种,”他将烟灰抖落在沙漠里,“是一面镜子。”

“他们拍出的照片跨时空地映照出观者本人。后世将带着那个时代的价值观看,并在这些来自过去的图像中找到它们本身。即使那与摄影师想传达的大相径庭。”

 

【你告诉我这条公路没有名字,但它们就在那儿。当我打开地图的时候,我看到它记录着那些无名的山脉与无名的河流,那些在风中呜咽的无名沙丘。那些斑驳的色块突然具有了意义。因为那是我们曾用双脚丈量过的山峰,因为那是为我们指明方向的河流。

在那座山丘上我们看着太阳落下,星星一颗颗点亮天空,月亮隐藏在山后,西方天空徘徊着银色的霞光。

【那时候,我们也是地图上一个无名的小点。】

月影拂过纸面。少年笔尖一顿,抬头四处张望。

漫天星光下悠然沉睡的沙漠凝固了千年的颜色。这片天空下有星月夜般的神秘,莫奈莲池般的幽深,恢弘的星河犹如一条大船。这是一片古老苍茫的大陆,承载着最为悠远的文明。

而晚风只是温柔地吹拂着大地。

 

【一帆,你有没有想过?在沙漠中心,海洋深处,甚至是遥远的太空——任何让一个人变得可以渺小不计的地方。我们,甚至我们的队伍,种族,国家,都将彻底失去名字,变成这片宇宙的一粒微尘。】

【但我依然会记着你。

我会记住这条无名的公路上曾经留下的脚印。那是我们存在过的证明,尽管也许只有你我知晓……一帆,我不担心这样拍出的照片无法流传。因为每个人都有一段永远不会褪色的回忆,每个人都有一个此生难忘的人。】

【在路上,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

这一次他并没有将写好的纸张撕下。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夹进本子里,小心翼翼地用手抚平。

“——因此即使这一类摄影作品并非文明的缩影,亦未代表一段时空,却永不过时。”他望着星空在心里默念,“这要它发源于最朴实最真切的情感。记住,摄影并非你与你拍摄的事物偶然相遇的结果。你的思念,便是千万人的思念。”

 

“——它们足以汇成海洋。”

坐在沙丘上的男人念着相同的句子,按下快门。

“当你站在摄制的对象面前,用你的一切感官触碰它之后,再留下的照片,就和一张简单的图像是不同的。它囊括了这一切。那些我们看不到的色彩,和图片里听不到的声音,闻不到的味道一样,都在你选取的这个瞬间里表现着。”

他突然将一只手指竖到周泽楷的唇边,止住了青年似乎想要出口的话。

“小周,不必强求一致的感知,只要相互理解,你同样不是孤独的。”

而青年只是望着他。

 

少年合上本子,在星光下闭上眼睛。

仿佛回到了洒满夕阳余晖的沙丘上,有人拉起了他的手。

他听说在开发成旅行团的沙漠地区,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异国游客会骑在骆驼上欢呼,当地的居民机不可失地敲起手鼓,吹响柳笛为他们助兴。而在这里,面对着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漫天霞光,他们只是肩并肩呼吸。

天空的另一端,繁星一颗颗闪亮起来,像是灯火被点燃。

“这儿的星星亮得连手机都能拍出来。”那个人在他身边轻柔地低语,像是对着沉眠的孩子,“月亮从沙丘里升起来之前,就像日出一样,山边一圈,还有天的另一边,都会出现被它照亮的云彩……”

“就像是银色的霞光。”



21 May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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