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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蓝灯

Bgm: Lauren 

跟前篇一样的Mission(说了也一样的没用


1.

冬天不常有转校的学生。

可那个特别冷的下午,逢坂壮五因刮进教室的风抬起头,看到的是全然陌生的少年。高大的身躯,苍白的皮肤,即使在这个多民族国家的学校里也不常见的冰蓝色头发和眼睛。

 

“原住民吗?”不远处有同学笑着,“冰川上来的吧。”

在被风雪模糊的议论中,壮五缩在后排的角落,试着将自己的存在感减小到最低。

这所位于北方国家的学院拥有世界排名前三的商学院,相对而言其他专业并不出彩。然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因此得到些许藏身之处——即使校友网中无数人知道他父亲的大名,也不会想到一个偶尔与他们在图书馆门口擦肩而过的理科生,会是那位先生动用大量关系网暗中搜寻的,在三年前离家出走的逢坂公子。

他藏在实验仪器后面,偷偷观察门口的少年。而对方正扫视着全班,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就这样对上。来人的视线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澄澈,带有一丝凉意,在他身上短暂地停驻时,壮五轻轻颤抖了一下。

那个瞬间少年的眼里仿佛闪过某种期待,然而转瞬就消失了。

 

在系主任的介绍中壮五听到了他的名字,一个似乎是北斯拉威语的单词。然而除此之外却不再有交集。这个专业很多时候泡在实验室里,两人都不参加同学间的聚会,因此也不曾在课业之外听到他说过哪怕一句话。他的英语似乎不是很好,针对他的交头接耳里提及这个国家对北方少数族群在入学成绩上的偏袒,如同他们背着壮五讨论政府的移民政策般,带着微薄的恶意,然而更多数人都是客气而疏离的,像是冬季天空下灰色的树林。

这段时间里壮五仍然在课余经营着小日料店。那间小屋离校区不远,是学院的地产,租金不算高昂,他又事事亲力亲为,精打细算下也能为自己赚到一份生活费。

周五傍晚照例去大型集装超市购买食材。这其实并不算方便——说到底是车轮上的国家,可他却不敢考在这个国家等同于身份证明的驾照。轨道线在学校里有一站,下来还要走一段路。早就开始下雪了,积在地面结出一层冰壳,被靴子踩得嘎吱作响。

袋子很沉,提手绞在一起愈发勒得手臂生疼。壮五低头将左手的袋子换到右手,却没注意一块已经成型的冰,不自主脚底一滑。

 

“呀。”

壮五瞪大了眼睛惊呼。袋子甩飞出去,却被人单手接住。而那人还用另一只手扶住了自己,来自北方的少年站成一座支架,让壮五拉着,直到重新稳住身体。

雪地被街灯照得带上些暖色,闪着细碎的,钻石般的光泽。

“逢坂……壮五。”少年眨了眨眼睛,“你,挺不简单的嘛。”

壮五猛然抬起头,心剧烈地跳了几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壮五来不及调整语气,一瞬间显得相当生硬。然而他又立即意识到自己明显过分的态度。一阵慌乱的懊悔涌上心间,而少年已经转过脸去。

 

“等等,抱歉!”

他喊道,向前赶上两步。少年被叫住的时候明显缩了缩身子。他盯着自己的神情绝对称不上友好,警觉而冷淡,就像是山里偶尔露出行踪的白狼。

“干嘛啊,不都已经帮你了?”

“您……也是日本人吗?”

“是又怎么样?”

少年甩开他退后一步,身形隐没在街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下巴紧绷出线条。

“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壮五连忙解释,生怕他下一秒就扑上来,“只是,谢谢您帮助我,是同乡的话,或许能聊聊天,只是这样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在观察他。仍然是警惕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真的很像刚来到这个国家时的自己。

壮五的呼吸莫名加快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握紧拳头。

不知道他到底看出什么,少年垂下眼睛,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嗯了声。

“太好了。”壮五有些如释重负,“我在这附近开了一家料理店,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您能赏光去看看……我会用和式料理招待您,望能以此表示感谢。”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

少年似乎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但最终还是迈开步子跟在他身后。

 

小店关上门就能将风雪隔绝在室外。暖气开了很久,食物的烟气氤氲地腾起来,在角落里聚集出明亮温暖的气氛。少年对壮五的厨艺给予了不低的评价,捧着碗吃得吸溜吸溜,饭后还主动提出要负责洗碗。

“没有关系,本来就是为了表示感谢……”

“这个,很棒。”少年打断他,“用来代替笋干的是什么啊?”

“小火烘干的芦笋。”壮五猛然被问到,带着几分疑惑回答。少年拨开刘海,突然比出两个拇指,在灯下露出大大的笑容。

“这都可以!好厉害啊你!”

壮五没想到他居然直接扬起巴掌拍在自己背上,在自己趔趄着扶住椅背愣在原地的当口,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微笑绕过他,抱着碗走到流理台前挽起袖子。

洗洗涮涮又过去了大半小时,重新背起书包的时候已经是真正的夜晚。壮五站在门口,在灯的影子下同少年道别。

“欢迎常来。”他说。然而少年只是摇了摇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没办法来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一辆车从他们屋前的小路开过,车灯打在少年的侧脸上。壮五愣了愣。

像是魔法走出屋外就消失了——视线交汇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又闪过初见时自己看到过的目光。在光影交错间变换的希冀和失落。

那个瞬间他莫名就认定了什么才是眼前这个人真正的样子。一些久远的回忆涌上心间,独自逃出家族,飘洋过海来到极北的国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从这种虚幻的共情出发,他甚至产生了一些保护欲,想让他开心起来,想让他有可以毫无顾忌说日语,放声大笑,露出牙齿拍自己肩膀的地方。

这很危险,而且并不像自己会做的事。一个声音在壮五心中提醒他。然而他却斟酌着开口:“如果愿意的话,在这里工作也可以,我会提供员工餐。”

像是慢镜头般,少年愣了一下,仰起脸。真的是魔法,可以看到光彩就这样回到他身上。

“我愿意!”他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就请多关照了。”壮五露出笑容,“我记得是……Tamer……”

“那是我在这里的名字。”

少年打断他,请求般小声说。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我环吧。”

 

2.

有时壮五也会想,收留环是不是有些莽撞——怎么可以抱着野地上的白狼回家,还把他养在壁炉前。他这样想着,几乎忘了自己长久以来也一直站在风雪里。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环是靠直觉和本能在行动的人。在奇怪的地方粗枝大叶,偶尔忘关的水和烤炉闹得人心惊胆战,面对不怀好意的客人会梗着脖子吵架,于是他自己便不得不用加倍的圆滑客气安抚顾客。然而在这之外,他似乎又对日常的劳作相当熟练,打扫整理的速度比壮五都快,像是从很久以前就做习惯了那些事。

随着交流增多,他偶尔会被环惊人的敏锐吓到。在环刚来打工的晚上壮五问起第一次相见时环的发言,要不是那句不简单吓到他,或许也不会有契机让他们相识,还像现在这样,在打烊后一起收拾着餐厅。

“我以前都是这么说的啊?”环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我不明白,你当时好像在害怕。”

壮五擦桌子的手顿了顿。

一般人或许以为自己很愤怒,或者想要吵架,而环却在瞬间看穿了所有剑拔弩张和虚张声势,准确地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心情。那种礼节和气场掩盖不住的,或许在自己身上也同样强烈的本能。

“抱歉,”他回过神,将菜单小心地摆好,“那你呢?那时候是在生气吧,因为我的无礼回应。”

“是啊,我那时候,很生气。”环点点头,“你没有必要害怕我的,就算我是……”

他吞回了后面半句话。壮五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比起害怕环,壮五其实察觉到的反而是,环一直在害怕什么,而且并没有主观地尝试隐藏恐惧。

为什么从北方而来,为什么用那样的假名,壮五一直没有机会提起。但他见过环在人来人往的大型超市突然面露惊惧,藏在货架后面,出门的时候脚步顿住,或者面对来向他搭讪的人,警觉中带有顾虑的神色。

就像是被无条件相信的某样东西约束着。

 

在秋天的末尾,壮五收到了九条天的邮件。

“什么时候有空?我过来吃个饭,把你新认识的朋友介绍一下。”

天在这所学校读他们极富盛名的能源经济课程。说来有趣,壮五平时走在路上都会小心地回避经管院的制服,更别提那些与他来自同一国家的人。然而九条天却霸道地无视了这些限制,与他发展出近乎友情的关系。

他们不常联系,却对彼此知根知底。天清楚壮五的身份,处境,他跑到这里的原因,壮五也知道他为什么被送来读经管,预备回国接手的企业又是哪家。他们在壮五的小店见面,在营业时间之外喝酒,谈论遥远的家乡,天还帮忙设计了几种菜谱,其中一些也得到了环的称赞。

或许他和环也能成为朋友。壮五这样想着,在日程本里写下备注,邀请了环,还特意去超市采购了新的食材。然而当天约定时间他发了不下十封邮件,朝他的宿舍打了无数通电话,环却始终没有出现。


九条天单手捏着茶杯的手柄,看到对面的壮五不知道第几次焦急地拨动键盘,抬头和自己对上视线又慌慌张张挂上电话,露出带着歉意的神色时,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这是何必。”

“真不好意思,我想他可能被什么事耽搁了……”

“别帮他找借口。经管院里也有你的常客,我不是什么都没听到。”

壮五摇头:“他帮了我不少忙,我会提醒他注意这方面……“

“如果是有事不能来,就应该提前说明。”天放下茶杯,“如果遇到什么危险,那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坐着等下去。你觉得是哪一种?好好想想,然后告诉我,现在要不要去他宿舍敲门,或者报警?”

他拎起风衣,看着壮五。壮五低头盯着再一次因为无人接听被自动挂断的电话,沉默良久站起身。

“我们去看一下吧。”

 

他的话是被猛然灌入店里的风打断的。环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撞进柜台,肩膀上落了一层雪。推拉门上的风铃不断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环君!”

壮五拉住他。天向角落里退了几步,拣了张桌子坐下,低头盯着菜单。环还在喘气,连帽子都没有戴,头发上也落了雪花,化成水滴下来,带得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边。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环紧紧咬着嘴唇的样子,像是在竭力忍耐着。

“我们明明约好了,大家都很担心你,至少应该打电话说一声。”

“没办法打。”环简短地甩出一句。

“为什么没办法打电话?万一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我们刚刚就是这么想,还好你……”

“别问啊,”环提高声音,“我来了不就好了吗!你朋友在哪……”

他作势要往门口走,却在半路突然停下脚步。天抬起头看着环,皱起眉头。壮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两步赶上前,顺着天的目光望过去,却被环吓住了。

他面对着天,表情几乎扭曲着凝固住。少年的背弓起来,血红的眼睛瞪着,下巴紧绷,像是随时可能攻击对方。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抖,融化的雪水滴下来,在脸上划出弯曲的痕迹。几乎能够听到牙齿咯吱作响的声音。

“还是找到这里来了。”环低着头,“……那枚家徽,和九条远洋的标志一模一样……”

他重重吞咽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天的眼睛。

“你就是,来追杀我的黑社会,对不对?”

 

壮五听到那三个字几乎跳起来,天也朝他的方向投来一丝诧异的目光。

环没等他们做出更多的反应,几步走到橱柜后面,拿出一把刀,干脆地塞进天的手里。

“是,我是四叶环。”他干脆地说,“你把我带走吧,要杀要剐都随你喜欢。但你要是敢伤害小壮,我就用这把刀捅死你,我说话算数。”

“……等等,环君?”

壮五回过神,上前拉住他。

“你别管,跑啊!”环边挣扎边吼。壮五不得不用全身力气按住他。

“环君!天就是我跟你说的学长,是可以信任的同伴,他在这里读书已经三年了……你到底误会了什么?”

环短暂地停下挣扎。他看上去有些迷糊,愤怒和恐惧交加的表情还残留在脸上,然而眼神就是完全不知所措的眼神,配上他垂着脑袋的大个头有些滑稽。

“我对同伴持保留意见。”天站起身,“但是你可以信任我。到底怎么了?”

“你……九条……”环嗫嚅着,猛地转头看向壮五。视线很直白,带着凶狠的,怀疑的光。

“别犯傻。”九条天拿起扣在桌子上的刀,用刀柄指了指壮五,“你迟到一个小时,这家伙坐立不安了一个小时。你到底在怕什么?如果我是什么危险人物,他可是会拿起这把刀,在壁炉上挖个洞让你逃走的人。”

环眯起眼睛。壮五咬住嘴唇,看着少年又一次将信将疑地打量他,所有情绪都写在目光里。有些想要躲避,然而他知道自己一步都不能后退。

“环,别害怕。”

他低声说,捏了捏环的手掌。

 

3.

门口的小庭院里落满了雪,长椅上积攒的一层白色厚度甚至超过了木板本身。

环冲二人挥了挥手,拎着打包好的便当回去。他的背影像是童话里的信使,身后无边无际的原野铺展开。天和壮五站在窗前,注视着他的身影远去。

“刚才对他的评价我收回。”

天瞟了壮五一眼,又看回环的方向。

“但我没有想到,他会和九条先生的企业产生纠葛。“

 

壮五点了点头。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从小耳濡目染,天和壮五比许多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更加了解,在大洋彼岸的故国,各方面初现端倪的颓势。现金流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无数企业明面或暗面上为了生存而互相撕咬,原本与商界就纠葛甚深的黑暗世界也像入了水的钠块,暴烈地活动起来。

据环所言,他并不属于任何盘根错节的大型组织,只是跟的那位大哥很有本事,似乎在斗争中成为了新崛起的力量。他边为那个人做事,边寻找自幼失散的妹妹。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然而有一天对方突然让他上了去北方的货船,又将他送到这所学校里。

壮五思索着。自己接触那些事都是在久远的,不愿回想的记忆中,但大体上他仍然记得这种偷渡是如何操作的。

两年前国内的经济尚未露出疲态,各方都在进行大面积海外扩张。他们目前所在这个地区正在从能源向下游工业转型的关键点,通过国际投资渠道,隐秘输送物资,甚至和政府建立关系也不是难事。

因此如果有更强大的力量从中作梗,毁掉这一切也轻而易举。

“学长,”他试探着问,“以九条远洋的名义保证不会对他出手……您确定吗?”

“这是我在这里的原因。”天平静地回答,“远洋不会永远是一家见不得光的原油走私商。”

“我明白。”壮五闭上眼睛,“谢谢学长。”

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要让他留下来?”

壮五愣住:“这不是解雇他的理由。”

“你想让谁离开并不需要理由。”天看着他,“那么,你要跟他说你家里的情况吗?”

壮五张了张嘴,然而最终只是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不能说。”

 

公交下车铃的声音将壮五从回忆中拉出来。他看了看窗外,还没到学校那站。天阴沉沉的,是初冬时节常见的颜色。

今天是周六。他们刚结束采购,离开集装箱般的购物中心。那家店是这座城市里最便宜的,但距离很远还要转车,壮五一个人没法拎着太重的东西走路,环的出现就让一切变得轻松了很多。

公交一路向东行驶。在这个地广人稀的国家,相当一段路程窗外只有公路,树林,被覆盖的山坡与河流。浅灰色的天空,深灰色的山,铁灰色的树影,白色的雪将一切掩盖。

环坐在靠里的座位上,却还要把脸凑过来往窗外张望。

“这哪里是森林啊,这明明就是不同规格的试管刷嘛。”

他嘟哝着,壮五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轻轻笑起来。

“环君,”他问道,“你为什么学化学?”

“为了以后可以帮到百百。”环想了想,“听说学会了就可以做炸药。”

壮五慌忙捂住环的嘴。

“环君,你不能……”他和环对上视线,半路改了口,“还有两三站,我们走回去吧。”

 他眼里有说话的渴望。壮五不想让环失去机会,也不想让自己失去机会。


他们一人抱着一个沉重的袋子走在已经没有行人的路上。时不时就得放下东西歇一会儿,雪地里除了脚印以外,还多了塑料袋的拖痕。

“我和百百是偶然碰到的。”

环边走边回忆着。

“我去挨家挨户打听妹妹的消息,但那家酒吧里有人在卖不好的东西……我看到了。他们想要追杀我,那天百百刚好在那里,他救了我。

“后来他还给我饭吃,教了我很多事。怎么甩掉跟着自己的人,怎么操作电脑,怎么用无线电,怎么用各种各样的枪。我会了以后就帮他干了不少事。开车,联络,解决追在他后面的坏家伙。”

他低下头,看着落在衣服上的一片雪花。

“如果没有他,我应该已经死了很多遍。”


“那环君,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壮五轻轻问。

“我不知道啊。”

环换了只手拎袋子。

“就是突然有一天,他将船票交给我,让我上去。下船的时候有外国人在等我,我记住自己的新名字,来这里上学。他通过外国人传话给我,说要多出去玩,交一些朋友,但不能说自己过去的事,否则就很危险。”

壮五在环看不到的地方叹了口气。

难以言喻的难过突然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源自哪里。或许是出于至今还对环隐瞒的身世,或许又不止于此。事情的全貌他大概猜了八九不离十。他明白了环的处境,甚至比他本人更接近真相。那片洁白背后模糊的黑色阴影已经清晰可见。

可这个真相他不想说出来。那个素昧平生,在黑暗世界里挣扎的人,为环费尽心思构建的梦,他不忍心亲手打破。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应该就是让我多学一点东西,更好地帮他吧。”

他甚至耸了耸肩,露出有些俏皮的笑。

“我给他添的麻烦,大概不比给你添的少。抱歉啦。”

“我不觉得你给我添了麻烦!”壮五条件反射地反驳,“可是我说,环,你真的觉得百先生是这个意思吗?”

“啊?”

环近乎天真地笑着。壮五握紧了购物袋。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痛恨着这些扼住自己喉咙的东西,力量却如此微渺。可如果环接着相信下去,将自己置于更大的危险中,到那时候谁都没有能力保护他。

所以,真相其实是自己能给出的全部。


“彻底更改你的身份,将你送到这么远的地方,委托第三方联络……

“你是不是从那之后,就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脚下踢到颗石头,差点一个趔趄,一阵短暂的寒意从颈椎扩散到全身,壮五的手指一瞬间冰凉了。

环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想,他把你送过来,是想让你忘了过去的事,重新开始生活。”

 

4.

第二天是新一周的礼拜一。上午没有课,壮五去微机室准备期末大作业。天阴沉沉的,窗外有学生在给车轮上防滑链,很流行的达特桑,来自他家乡的车。在落满雪的长椅前,天光洒落,一切像是画中的内容。

他因此多看了一会儿。过了很久才转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对光谱的分析上。

桌面却突然被人敲了敲。九条天站在眼前,戴着风帽和手套,似乎没有长留的打算。

“学长?”壮五迷惑地眨了眨眼。

“我路过的时候看到了,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天淡淡地说,“你店里那位员工正在教学办公室跟老师要求办退学,说是要回日本。”

“什么?”壮五没反应过来。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要回去找收留他的那个人。”

鼠标从桌上摔下来,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管理微机的老教授朝这边探出头。天叹了口气,捡起鼠标放好,坐到对面,拿出书读了起来。

壮五朝天鞠了个躬,穿过一排凳子冲出门外,朝着办公楼的方向跑去。

 

学校里有通往各个办公室的通道,但刚下课,人群熙攘不方便移动,壮五喊着对不起躲过三个人后,干脆推开厚重的防雪门,从室外抄近路穿过草坪。


那一段路他跑得跌跌撞撞。雪花又在天空中飞舞起来,冰晶灌进嗓子里,风拍打着已经冻僵的脸颊。

这个大区有两种官方语言,值班的老师不会说英语。壮五推开门的时候,环正憋着破碎的单词,跟一头雾水的老师比划。

“我要回日本,去见他……”

“环君!”

听到壮五叫他,环转回头,然而话没说完就被一把抓住胳膊。壮五从来没使过那么大的力气,环注意到这点,松了些劲儿,由着自己被拉扯出办公室。这样在室内通道跑着太显眼了,壮五重新冲进了雪里,环莫名其妙地,也被拉了过去。

 

“小壮,你放开一下啊!”

环喊着。然而壮五仿佛没听见似的,一直将他拽进他们的小店。

“你怎么可以这样?”壮五狠狠撞上门。屋里没有开暖气,只是起到一些遮蔽风雪的作用。他穿着一件毛衣在雪地里跑了那么远的路,全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寒冷,“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不是,百百他一定很需要我啊!”环急切地说,“我要回去帮他!”

“百先生不是告诉过你,身份要好好保密?他既然把你送过来,就说明这是他觉得最好的处理方法。你知不知道要多少钱才能弄到这里的护照,又要消耗掉多少人脉?你想这样毁掉他做的一切?”

“那我就回去看一眼也行,远远地看,只要确定他好,”环死死盯着他,“我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

“可万一你被人认出脸了呢?连累你的百先生一起被卷入危险?”


壮五毫不掩饰地瞪回去。他是真的生气了,带着惶恐和懊悔,过于急切地想要说服环,却没有注意到少年颤抖的指尖,拼尽全力用拳头握住,带着整个身子一同动荡起来。

“而且你也不知道百先生的心情,不是吗?就算你回国去了他不想见你还是不会见你,就算你站在面前也可以装作陌生人,隐瞒自己的麻烦,一句话都不跟你说,假装你们之前从来没有认识过……”

“不可能的!”

环突然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推揉到餐厅的墙上。

“就你知道他的想法吗?那你这么厉害,怎么不知道我的想法啊?”

不知是谁撞了一下桌角,玻璃杯被打落在地,摔得粉碎。

 

碎裂声让壮五完全清醒过来。他慌乱地抓住环的胳膊。

“环君!”

很近的马路上似乎有人在用英语询问发生了什么。环被捂住嘴,强迫着压低声音,脖子上爆出青筋。

“你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告诉我……”

他眼里燃着蓝色的火焰,最烫的那一种。然而那火里流露的比起愤怒却更像是悲伤。

“环君,冷静一点。”壮五颤声说,“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你不能就这样回去。”

“如果这样的话,我更要回去了!我要揪住他的领子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环用力扳开壮五的手,声音干涩。

“为什么要,搞得我好像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成一样,为什么啊?”

他松开壮五,跌坐在地上,用手背捂住眼睛,头紧紧抵在膝盖上。

“一直都是这样,理也好,百百也好,我想守护的人什么都不对我说就离开了。我没有办法和他们说话,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需要我,不知道他们想让我怎么做?他们都没有跟我说过……” 

 

壮五跟着环跪下,向前倾着身体,握住环的手。

“环,你听我说。”

 

那是他做过的最冒险的事——倒不是告知环本身有多么危险,而是直面他的过去,他想要逃离,却像阴影一般伴随他的所有东西。从战争,关贸协定,到复兴时期的高速增长,他们曾经身处过的那个世界的格局与版图,他父亲在做的事,他被希望长成的模样。

九条天也知道这些,然而那一次他不过是承认了对方搜集到的信息,而现在却要自己真真正正说出来,展示自己的熟稔,还有那份长久以来伴随他,赐予他锐利和敏感,又带给他无穷无尽痛苦的恐惧。

环倒吸一口冷气,他看上去难以置信。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真的太冷了,膝盖有些细微的疼痛,不知道是被冻僵了,还是被地上那些碎玻璃刺伤的缘故。壮五想闭上眼睛,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盯着环,维持视线的相接。

“……你现在听到了我的过去。所以你能相信我理解你的心情吗?环,我有多厌恶那个地方,就有多怕你受到伤害。

“你说没有人告诉你怎么做,但我现在就在这里,我在对你说话。”

他小声呼唤着,像是要将环从自己描述的世界推回来。不顾他挣扎着要往里冲,也不顾自己还留在那里。

“我,我希望你能安全,快乐,留在我身边——你听到了吗?”

 

环愣愣地看着他,那神情让壮五的心奇怪地收紧起来。他突然觉得涌上眼里的热度难以忍受,尽管环还倔强地憋着泪水,他却先一步低下头。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啊!”环手忙脚乱地找纸巾,“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他给壮五擦顺着脸颊滑落的眼泪,擦着擦着就把脸埋进了他的肩膀。

“百先生在送你离开之前,不是有和你好好道别吗?”壮五一下下地摸着环的背,“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要交朋友,要过得快乐。那就是他的愿望啊……

“你不是也听到他说的话了吗,相信他,好不好?”

似乎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少年点了点头,那之后风就将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抢夺殆尽。

壮五的手垂下来,倒在环的怀里。

 

5.

似乎在很小的时候做过那样的梦。蜷缩在世界最北端的一片茫茫白雪中,头顶是漆黑的天空与无数闪耀的繁星,而他缩在厚厚的毯子里,轻轻哼着一小段旋律。

风呜呜吹着,仿佛是天使的和声。

 

“给百先生写一封信吧。”

壮五回过神,转过头对环说。

 

环穿着第一民族风格的皮袍,戴了两层手套站在篝火前捅着火星。

光点在他的脸上跃动,空气里响着木柴爆裂噼噼啪啪的声音。

“算了吧,”他有些沮丧的样子,“又不一定送得到。”

“可以送到的。”壮五坚持着,“不能让邮戳暴露我们的真实地址,所以在这里是最好的掩护。虽然或许要等到明年,或许要等到这里的雪都化了,或需要等到夏日再次到来……但总有传达到的一天。”

星河在他们正上方如光带般流动。他将烤好的棉花糖夹在巧克力曲奇里,递到环嘴边。

“百先生说不定也在等着你的来信。”

“唔,你自己说过,别人不一定像你这么想的。”环咬过棉花糖,含含糊糊地嘟哝,“百百把我送到这里来说不定就是再也不想看见我了,但也说不定他还在港口,等我学会了做炸药的方法回去帮他,对不对?”

 

“环……”

壮五紧张地环视四周,随后稍微放松下来。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不可能有听得懂日文的人。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环凝视着篝火,“但我可以写我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样至少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在认认真真把自己想说的话传达出去了。”

他嘟着嘴想了想,突然抬起头看向壮五。

“那就写吧!小壮可以帮我吗?你之前说要伪造笔迹什么的,我不会。”

居然自己把自己说服了。好的,壮五笑起来。环也笑着,直接在雪地上坐下。高大的少年抱着膝盖,被篝火照亮半边侧脸。

壮五从屋里拿来信纸,摊在一块木板上,挪到离火近又不太近的地方。

“第一句就这样吧。”

环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自己的大腿。

“……百百,你好吗?”

 

去日本的国际机票退款需要高额手续费。在壮五的提议下,他们用小店一部分营业额付了房租和其他手续费用,两个人订了国内短途旅行。

天推荐他们去看看这个国家最早的城堡,或者南方的大湖与瀑布,然而环却犹豫着,将手指向地图上被白色覆盖的地方。

“我想看北极光。还有,他们口中我的故乡。”

于是他们飞往东部,比所有受欢迎的旅游城市更靠北,没有开发过的地方。飞机只坐得下八个人,面对面的座椅,大部分是回乡的原住民或矿工,甚至购票都不需要身份证明。下飞机时世界只有冰蓝和纯白两种颜色,细碎的,干燥的冰砾在空中飞舞,折射现象让任何一盏小灯都可以冲天探照上去。

那些东西都是这样——高纬度,高海拔,藏在心里的秘密。它们寒冷,寂寥,悠远,却与永恒的星空如此接近。

 

“百百,你好吗?”

环又念叨了一遍。篝火应和般噼啪响着。

“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学期啦。这里很冷,做实验很简单,只要不打碎东西。考试很难,但我补考通过了,书上根本不教炸药。我也慢慢会说英文了。"

他嘿嘿地笑起来,厚围巾绕在脸上,裹得像是宇航员一般,嘴角还沾着棉花糖。

"用意大利面做的酱油汤面很好吃。烤过的芦笋可以代替笋干。我在这里找到了朋友,所以我觉得也一定能找到理,等我回来的时候,也一定能找到你。” 

“环君,这些不能写在信里的。”壮五轻声说。

“我知道。”环冲他笑了笑,“但我想说出来。因为小壮会听见,不是吗?”

壮五眨了眨眼睛。环认真地注视着他,火焰明明暗暗,勾勒出温柔的轮廓。

“小壮能感受到我的情感,然后帮我找到能写进信里的话。”他把烤得有点焦的棉花糖拿下来,用饼干蹭掉焦黑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夹好,送到壮五嘴里,“我不知道什么可以说,所以,拜托了。”

“啊,”壮五咬着夹着棉花糖的曲奇饼,“这个是贿赂吗?”

“你说是就是吧。”环开心地笑起来。夜晚的冰原,大概有零下三四十度。壮五握了握手里的笔。

你好吗?

他在心中默念,然后让笔落在纸上。

“百百,你好吗……我很好。”

 

风将篝火刮得晃动了几下。环劈开更多木柴扔进火中。将它们捅旺。他的身影晃在壮五瞳孔里,合上眼帘,就像是捧住了某种温热的存在。于是壮五在腾起的火星中闭上眼睛。

小时候经常随父亲在日本和美国间往返,后来上了初中知道,那条线大部分时间途径北极圈航行。而现在他在脑海里构筑着地图,想象环的心意能一路向北,跨越极点,身披荧绿与粉红的极光,到达地球另一面那个岛上。

即使在有如此多的话不能说的时候,也珍惜那些可以发出的声音,真诚地,恳切地,将心意传达出去。

 

“信写完了。我们出去玩吗?”

环又递给他一个加了烤香肠的热狗。壮五接过来,看着冻成冰的番茄酱慢慢融化。

“现在太晚了。”

“没有关系的吧?天那么亮。”

壮五抬头看了看。是真的。被月亮和极光照亮的天空甚至比他们在这里度过的白天更加耀眼。橙黄色的阳光和密布的阴云让中午有太阳那几个小时看上去灰蒙蒙的,而到了晚上云层散开,地面被照得雪亮,无数冰晶如同碎钻一般在地面闪闪发光。

这片极北之地并不热情。无论是黑黢黢的山林,深不见底的湖泊,还是村庄里的居民,亦或巨大的寒鸦与雷鸟,都存在着某种天然的警觉和提防,壮五甚至抱着一丝自作主张,猜测百为环伪造北方身份的原因——那样原始的野性力量,却又带着真心,与他真的有些相似。

雪掩盖了白日人们活动的痕迹,湖面上只有二人的脚印。环四处张望着,突然跑回来,拉住壮五的手。

“小壮你看那里,冰在往前走呢。”

下午还在晃动的水已经形成冰层。他们屏住呼吸,从风的呜咽中分辨微不可闻的清脆声响,看着冰的纹路在水面上蔓延,就像真的具有生命一般。

 

这种嘈杂的寂静能吸收一切人声。直到环叫第三次的时候,壮五才回过神。

“环君?”

“小壮……”环眼睛闪闪发亮,“这个给你。”

他递来一枚小小的指环。壮五愣了愣,迟疑地接过。

镶嵌的底座似乎还是用万能胶粘上去的——有干掉的胶水漏出来。戒面很大,是黑曜石一般的颜色。壮五有些迷惑,环的脑袋凑过来,却有些不满意的样子,嘁了一声。

“已经没了啊。”他向壮五摊开手,“那你再还我一下。”

“啊?”

壮五看着环拿过戒指,然后扯开自己的围巾,把戒指塞进了自己的领子里,紧接着就打了个寒战。

“你在干什么……”他拉过他的围巾,在他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却被环挡住:“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少年一脸认真的样子,嘴唇翕动,似乎在计算着时间。风把雪砾吹起来,世界是深蓝色的,而极光如荧绿的飘带,在二人头顶飞舞。

 

“好了。”环低头看看自己的领子,开心地笑了下,将戒指重新放进壮五的手心。壮五低头看着那个小东西。它现在变成了非常澄澈的蓝色,几乎熠熠生辉。

“心情戒指哦,”环拍着他的肩膀,扬着嘴角,“是我自己做好了粘上去的,化学院的学生是不是很厉害?”

哦,壮五明白了,大概是某种刚好在体温附近变色的热敏材料。只是没想到环能找到这样恰好的,明朗清透的色彩,仿佛灵魂一般。

“听我说啊,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环隔着一层风帽挠挠头。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好,而且因为是对你说的话,也不想让你帮我说出来,否则也太逊了。但我想着,反正我们现在在一起嘛,所以除了说以外,还可以做点什么。所以我做了这个。”

他的表述仍然有些颠三倒四,却有一种异样的感染力——就仿佛那话真的是很用力说出来的,而这份力量还被注入了语言中,穿过风雪飘摇的空气,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外壳,在壮五胸口推了一把。

像第一次与他搭话时一样,心脏剧烈地跳动,脉搏通过颈动脉传到喉咙口,敲击着声带,让他几乎没办法发出声音。

而眼眶再一次温热起来。

 

“你说的没错。我啊,挺幸运的。”环在星光下注视着他,“你就在我身边,我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你也可以听到我的。有机会就要说,是为了有一天没办法说话的时候,或者,在我们想说的东西超过言语之外的时候,仍然可以相互理解。

“我想告诉你,我现在感觉很安全了,也很开心。谢谢你,还有……”

雪亮的满月突然丛云层间钻出来了。仍然是澄透的蓝,像是戒指里的光照亮了夜晚。白狼的皮毛被照成与冬夜一样的蓝色,冰晶在空中旋转,折射出无数缤纷的光线。

“我也一样。想让你安全,快乐,留在我身边。”

 

戒指又开始变色了。这样的寒冬天气,那点温度坚持不了太久。壮五摘下手套,将戒指捂在手心里。

真的是太冷了,几乎能够感到冰霜在血管里成形凝结,然而握紧的手心却是暖的。他踩在厚厚的冰层上,知道水下有鱼儿在游动,第一民族传说里湖的心脏是一团鼓胀跳动的蓝色萤火。

宝石从深棕色变成灰绿再变成青绿,又回到耀眼的蓝色。壮五将它拿出来,递到环的眼前。

“给我干什么,这是送给你的啊?”

“你看,”壮五勇敢地冲他微笑着,“我也很开心啊。”

 

环眨了眨眼,笑容慢慢爬上嘴角。

“喂,我说,天快要亮了。”他一步跨到湖岸上,“跑步比谁先到家吗?”

 

6.

那之后的时间流逝得像一场盛大的奔跑。

他们冲上小道,从大片蓝色的极地跑回铁灰色的天幕下,仰着脸迎上漫天纷扬的雪花。飞机落地是清晨,路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没有散开,在冰冷的空气里结成小小的一团,悬浮在街道上空。

路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冰,脚下有些滑,却因此跌跌撞撞跑得更快,像是被什么力量推着一般几乎想要小步跳起来。心里绷着的弦直到冲进料理店才松了些。

 

“跑那么快干什么……”

“嘿嘿。”

环倒在后厨的地板上,像大型动物般抖着头上的雪花。

“你,把外套先脱掉,水都滴到纸箱子上了。”

壮五喘着气,想起刚才跟在他身后看到的样子。冰蓝色的炙热火焰,仿佛融化了凝固的景色,让道路两侧的建筑都被带着流动成了模糊的幻影。而自己跟随他奔跑,就像被风卷上高空的雪。

说了太多话,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现在仅仅是席地而坐,靠着自己的背包,听着彼此的心跳,都像在聊天一般。纽带不会再断掉,不会有人再觉得孤独。温暖的灯光落在他们脸上,将雪化的水滴照成闪闪发亮的金色,他的眼睛里有流光起舞。

寂静放大了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壮五想着或许离得太近了,那种温暖有力的敲击感打在耳边,让他的脸都渐渐红起来。

“小壮,你很热吗?”

“没,没有……只是心跳得有点快而已。”

“哈哈,我也是。”

环居然直接抓起壮五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壮五像是被烫到,条件反射要蜷起手指。然而环紧紧压着他的手。

跳动的不只是心脏,仿佛还有什么新生的情感,在胸口冲撞着,将热流输送到身体各处。

“环。”

他好容易才从那样的气氛中挣脱出来,回过神仍然有些慌张。

“今天要开业吗?”

“小壮想开就开啊。”环收回手,笑嘻嘻地撑住下巴。

似乎什么都没发现,壮五松了口气。他看看窗外,云仍然压在天上,只是颜色稍稍淡了些。或许一整天都不会有太阳出来。

“开吧,反正从机场也带食材回来了。”他站起来,“不过马上要圣诞节,可能没什么生意。”


小店确实相当冷清。他们并肩坐在柜台后面,暖气只开了最靠近他们的那边。因此当门口风铃响了一声的时候,两个人同时跳起来,兵分两路,环跑到前台去接待客人,壮五去开暖气和烤箱。

一礼拜没用过,铁片上落了些灰。壮五抹了把手上的水抬起头,环正将客人迎到窗边的座位上,送上热茶和菜单。客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手边,铺好餐巾。

“非常抱歉,菜单上的菜可能不全,但小壮做的什么都很好吃的,尝一尝,你不会忘记……”

壮五想笑一笑,然而辨认出桌上的物体时,他的动作凝固了。

 

咚咚的脚步声传来,环跑回柜台:“小壮,他说,有什么就做什么吧。”

“环,这是我的熟客。”他低着头,“我过去聊聊天。”

环开心地哎了一声。

壮五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向他点头致意。


“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很早以前了,”男人微微皱着眉头思考,“大概是你在这里注册的一个星期之后。”

“为什么不直接过来?”

“那位说,来得及。就等到你把学分修完,拿到学位好了。”

壮五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捧起热茶,想借由那一点热度温暖自己冰凉的手指。似乎仍然是冷静的,但却仿佛有一部分意识飘在空中,向下俯视着自己。

男人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有些后悔地坐直了身子。

“少爷,别露出这种表情!”他压低声音劝说着,“不是让你在这里读到毕业了吗?如果我们跟他说一说的话,或许他会同意你参加完明年的毕业典礼再走也说不定……”

他还说了什么,壮五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的,一点一点挪回柜台后面坐下,有些庆幸环去了后厨。等到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后,去拿一些包里必要的东西吧,然后……收拾行李。

可在那之前环却先一步拽住了他,将他一路拉到壁炉前。少年脸上有很多灰,而炉子里后面大片的砖剥落下来,留出一个够一人挤过去的狭窄空间,用一大堆纸箱掩盖住。

“喂,从这里逃走吧。”环拉着他的手急切地说。

壮五惊讶地看着那个洞。

“环君……”

“没关系的,我都清楚。“环打断他,“我知道你这样跑掉的话,我们就没有办法再见面了。可是我说过要帮你,我想让你安全,开心,然后等着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的那天。”

“……”

“你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就留在这里开我们的店,你觉得怎么样?”

壮五仍然没有说话。环的神情从急切变为疑惑,最后露出了有些恐惧的表情。

“喂,小壮,为什么不说话?”

 

壮五猛地抬起头。

“我知道了……好的。谢谢你,环。”

这句话像是带着魔咒一般,将环的笑容点亮了。

“对吧,不用难过啊!”他兴致勃勃地提高了音量,又担忧地望了一眼门口,将声音放低下来,“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后,你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和这家店还会在这里,给你做用烤芦笋代替笋干的拉面。”

壮五露出一个笑容,低下头去看环拉着他不放的手。少年的皮肤很白,刚才挖洞的时候沾上了不少灰尘,手背上有一道划痕,上面残留着未干的血迹。他抬起手,顺着他的骨节轻轻抹下去,将那一点血收集到自己的指尖。

“让我查一下地图。”

 

他悄悄背过身去,打开自己的电脑,在环看不到的地方给坐在餐厅的男人发了一条邮件。

回复来得很快也很简单,好的,在街角等你。壮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关上电脑,却发现邮箱位置一个小小的图标在液晶屏上闪动着。发件人一栏上写着九条天的名字。

“收到四叶环发的消息真让我惊讶。”

壮五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环。对方却没有看他,只是紧张地望着厨房门外。

“不用担心,我会协助你,后续也交给我。你家里可能只是虚张声势。人人口耳相传,或者当地报纸的愚蠢报道……这只是一次失误。他们没有你想得那么强大。”

屏幕的显示到此为止了。然而进度条还留有余地。壮五颤抖着手,敲下移动键。天的最后一句话在屏幕上浮现出来。

“但你们,比你所想的要强大太多。

“好运。”

 

环推开纸箱的时候风雪一瞬间席卷进来。他眯起眼睛,又冲着壮五露出一个笑容。壮五飞快地抱了抱他,爬过那个小洞。他将变色的戒指紧紧握在手心,又按在喉咙处,直到觉得它比身上的任何一处都要滚烫,似乎自己已经将全部的热量传递到那枚小小的宝石上。

他将它举起来,对着环的方向。

“环,看到了吗,我现在,很开心啊。”

四叶环看着指环上如同深海一般的蓝色,咧开嘴笑了起来。

壮五挥了挥手,拉起风帽,飞速向着街道尽头跑去。

 

·

后来壮五也常常想起环。

那枚戒指他刚搬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还戴着,后来四处漂泊了一阵,不知道哪天不太方便,就把它摘了下来。

之后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戒指不见的事实,突然就没有办法维持冷静,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转着,翻开每个抽屉寻找,仿佛丢掉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一般。

他最后找到了那枚小小的戒指,放在随身保险箱最靠里的部分,大约即使在摘下的时刻也抱着想要好好保存的心情收好的。

然而却不是失而复得的激动。

在温暖明亮的房间里,他将那抹深蓝的色彩捧在手心,慢慢握紧拳头。

像是在感受长久的温暖,又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一下下在胸口重重地敲击着。

 

END


我脑补的这个系列发生在1980年代中晚期,关于原住民和移民政策,电脑配置,还有手机普及率都是参考那时候……当然也没有大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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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Jul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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